这样喜上加喜的事,大家轰然叫妙,奉赵王坐了首席,然后喝酒吃菜,兼着打趣新郎官,做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黄昏时分,天色暗沉,王药被灌得醉醺醺的,在几个兄长的扶掖下跌跌撞撞进了洞房。大家笑了一阵,掩上房门走了。新房里只剩下王药和戚芸菡两个人,王药酒量好,刚刚装出来的醉态一瞬间就消失了。他就着案桌上的温茶喝了一盏,头脑中一片宁静。
洞房里四处红灿灿的,龙凤花烛正燃得旺盛,烛芯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微爆响声,王药从镜奁里窥了戚芸菡一眼,她穿着大红色的喜装,盖头揭了,露出一头金珠,施着脂粉的脸仍然显得局促,所以美丽的五官颇感小家子气。她大概也心里发慌,偷偷抬眼打量了王药很久,却见他总是没有反应。
大概等了太久,戚芸菡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四郎……天不早了。”
“嗯。”回复她的只是一声鼻音。
戚芸菡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今日是不是酒多了?要不要我去为你要一盏醒酒汤。”
王药转过身,目光在龙凤花烛的光照下一闪一闪的,但瞳仁深不见底,像一洞清冷的寒潭。他说:“不必,我没醉。”他凝望着戚芸菡,她一瞬间抖了抖,垂下睫毛,脸涨得通红。大约想起家里妇女在新婚前和她说的为人妇的“那些事儿”,开始紧张起来。可是,她紧张了好一会儿,矛盾交织了好一会儿,却惊觉,她的丈夫根本没有过来的意思。
王药已经坐在案前的椅子上,握着一卷书在读。戚芸菡的脸方才还觉得滚烫,现在又觉得冰澈的感觉从头顶上渗下来,忍了又忍,只等外头梆子打了二更,外头一片寂静,她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她觉得羞得极难出口的话:“你……你不过来么?”
“我就坐着看一夜书。”王药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再正常不过。
冰渣子浇头一样,戚芸菡瞬间觉得从心尖儿到鼻尖到眼眶都酸了上来,颤抖着问:“难道……难道洞房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王药见她几乎要哭,笑问道:“那么,你告诉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戚芸菡脸又红了。婚前,家里的婶子、嫂子,还有母亲都偷偷跟她说过了,什么新郎会过来褪她的衣衫,会亲吻,会抚摸,会耳鬓厮磨,会交颈叠股……那些害羞死了的话,说的人自己都是满面的红,而她当时更是捂着脸不敢听。那些婶子嫂子的就会笑话她,然后在她耳边悄声道:“羞什么呀!不这个样子,怎么生得出儿子呢?……”
她这辈子,自懂事之后,连洗澡都是都是自己独自洗的,在男人面前袒露身体,想都不敢想,只是大家都说,这也是圣人教化,是“食色性也”,是用来生儿育女的,她决定咬着牙去忍。可是现在,男人一点不主动不说,还来问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怎么答得出口?!
气急败坏之下,决定不再理他。戚芸菡低了头,虎着脸,玩着腰间的鸾带一声不吱。王药等了一会儿也没再追问,捧起书又读了起来。
梆子打到三更的时候,戚芸菡又困又累又毫无睡意,她再次抬眼偷偷打量王药:他伸了个懒腰,脱掉外头的朱色新郎礼服,换了一身家常的直裰,可是蜷在圈椅上,支颐打盹儿,一点过来睡的意思都没有。戚芸菡这才明白他之前所说的那些“对不起你”是什么意思,现在已经没有害羞的感觉了,只是气得浑身冰冷,她颤声道:“四郎……你这样子,我明日怎么跟大家交代?!”
“交代什么?”王药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了戚芸菡一眼,旋即看到她的颤动的手指正指在床上一条绣花锁边的白绫子上。他眨了眨眼睛,随后笑道:“容易。”取了一把裁纸刀,在自己的食指上一割,捏着手指到床前,把手指上的血滴在白绫上,唯恐不够,又捏了捏,滴得饶有趣味一样。最后把手指在嘴里含一含,笑道:“这不行了?”
戚芸菡目瞪口呆,看看王药,又看看床上滴着血的白绫,竟然不知怎么指责他才好。王药倒又没事人一样,把床榻乱抹一番,说:“你上去睡吧,一觉起来,看不出痕迹的。”又回到了圈椅上,坐着继续打盹儿。
戚芸菡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大红喜裙上,不知不觉窗户纸上透出一些明亮,她悚然惊觉,马上到了该起身展拜镜台和家中尊亲的时候,要不做出样子来,自己大婚之夜遭到冷遇的事就人尽皆知,那时候会嚼出什么舌头简直不敢想象!她急忙换掉了喜服喜裙,在被子里胡乱搅动了一下,又用铅粉盖了盖脸上的泪痕。
没多会儿,外头果然有人喜气洋洋敲窗子:“新郎官新娘子起身了没?”
戚芸菡怕被笑话“新妇赖床”,急忙道:“起身了!”抹抹揉皱的衣裙,幽怨地瞥了王药一眼,起身开门。王药从圈椅中起来,只觉得腰酸背痛,但心情适意,下来活动活动筋骨,又觉得口渴,伸手倒茶壶里的冷茶。他的一个嫂子急忙过来夺过茶杯,笑道:“傻子!昨儿一夜阴_交阳会,这会子能喝冷的么?嫂子去给你倒热枣儿茶!”
其他人哄堂笑起来,不时嚷嚷着“早生贵子”“五男二女”什么的吉利话,浑然不觉新娘子一张脸不是红热,而是异样的惨白。
☆、fangdao
在应州捺钵的完颜绰,忙碌了一日,在黄昏的时候终于歇了下来。她最怕闲着,望着升腾在营地里的篝火和远处吃草的马匹、骆驼、牛羊, 明明一派祥和的景色, 她却觉得心里慌乱而愤懑。
萧邑沣怯生生地蹭过来,期期艾艾地说话:“阿娘, 有一件事……”
完颜绰看看长成小小少年的皇帝,还是免不了的警觉,问道:“什么事?别吞吞吐吐地说话。”
萧邑沣咽了咽口水:“斥候那里的密奏我今天看到了, 晋国造了那么大声势, 说我仲父在晋国娶妻,又当了晋国的郎中。密奏我压下去了, 怕在朝中引起波澜, 只不知这样处置得对不对?”
完颜绰对他笑一笑:“嗯,特意给你看, 也就是要听听你的意见。”
萧邑沣小大人似的皱着眉:“我觉得奇怪。一来,我仲父他不是反复无常的人, 与其敲锣打鼓做晋国的小官,为何不做我国的夷离堇?二来,娶妻做官也就罢了,非弄得全天下都知道,无非就是想叫我们这里寒心。”
完颜绰点点头:“这事很快就压不住了。晋国把王药娶亲当官的事昭告天下一样办得这么大,无非就是打我们的脸,告诉说我们的夷离堇又心甘情愿当了他们的官。若是我们气不过和他们打起来,大约就遂了他们的愿了。所以,偏不能让他们遂愿!”
“但是……”萧邑沣吞吞吐吐了一下,又问,“要是是真的呢?”
完颜绰略有诧异地看看他:为帝王的人,不能轻信,不能偏听,更不能自说自话、自以为是。这孩子一直是王药教导的,读《帝鉴》,成长在鞍马上、御座上,果然与一般七八龄的孩子不大一样。完颜绰审慎地点点头:“要是是真的,我们自然不能丢这个人,做了我们的叛徒,自然要杀之昭告天下。”
萧邑沣又叹了口气:“阿娘,要是是真的,其他也没啥,只是仲父他太对不起你了!不过——”他诚挚地对完颜绰说:“我会孝顺阿娘,爱护妹妹的。”
完颜绰无声地笑一笑。他深入虎穴是他们的约定,可他真的娶了别人,她心里的滋味儿也是百味杂陈。回到自己的毡帐里时,小阿芍老早睡着了。完颜绰叫来阿菩:“你去把东西备着。”
阿菩心知肚明,不敢说什么,一会儿就准备好了纹身的细针和各色染料,屏息凝声地说:“主子今日要刺什么花样?”
案桌上干干净净,没有曼陀罗的图案纸,完颜绰打开一只匣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摞笺纸,这是晋国出产的上品薛笺:雪白的底色上套印着紫粉色的曼陀罗花,还打着细细的朱丝格,每一张笺纸都是一样的,上面写的字也是同一句,只不过字迹略有些差别,却也是明显是一个人手书。
她把最上面一张写得最疏朗精致的拿起来:“照这个,在背上空白的一处,就当做是题画诗吧。”
阿菩拿过,轻轻地念了一遍:“念桥边红药……”
完颜绰笑着接后半句:“……年年知为谁生。”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1)”完颜绰想着上京他的宅邸里那一片一片各种深浅红色的芍药花,想着他的眉眼,他的脸颊,他的身体……手指抚摩着匣子里其他的笺纸——每张上都是同样的一句词,都同样写得缠绵悱恻、动人心弦,都同样是他们之间才懂得的语言。他通过亲卫们的密奏,在向她承诺。
而她,愿意信他——他新婚的消息如万箭穿心一般带给她苦痛,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他的心在这儿,这些不得不存在的苟且,不得不存在的屈服和妥协,并没有改变他的心意。她愿意透过这些笺纸上单调的一句话,选择笃信他。
阿菩的针落下去时,尖锐的痛传到心尖里,完颜绰咬住自己的胳膊,放纵自己落下泪水。每一点疼痛都是她的爱意,铭刻在身体上,铭刻在心魂里。不管接下来怎么样,不管一切的真伪,她愿意这样铭刻,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