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江山社稷,都在他的手里,他要这天下谁生则生,要天下谁死则死。
葛秀站的位置很后面,只能感觉到自己前面的人都异常紧张。
那一刻,近乎鬼使神差的,葛秀缓缓抬起头,想要悄悄瞻仰一下天颜。
也就是在这一刻,隆庆帝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看向了最末尾的位置。
于是,两双眼睛,一下对了个正着。
葛秀抬起头来,就看见那乌黑却无神的一双眼注视着自己,像是藏着什么。
隆庆帝只是想起了葛秀的身份。
那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但是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
“怎么没瞧见皇后和贵妃?”
隆庆帝站在原地,问伺候在身边的太监孟冲。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孟冲,是唯一一个位置比冯保要高上一线的宦官,乃是司礼监的第一。
只是这孟冲身体肥胖,脸颊上全是肉。
据闻,当年孟冲不过是一个喜欢做菜的厨子,后来被高拱看中,竟然平步青云,很快成为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所有人都说这人没什么能力,可怜冯保这样能耐的人竟然屈居于一个厨子下面,所以冯保对提拔孟冲的高拱,算是恨之入骨。
葛秀也是头一次见这一位孟公公。
肥胖的身体微微摇了摇,孟公公低下头,谦卑而恭敬地对隆庆帝道:“皇上,皇后娘娘跟贵妃娘娘在凉亭里呢,您看。”
说着,伸手一指。
隆庆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隔着一片烟波,湖心亭看上去雅致极了。
皇后与李贵妃都站在原地,面向隆庆帝,见他看过来,还福身行礼。
然而,隆庆帝的目光却没有在她们的身上,只是落在了被遮掩在她们身后的那个影子上。
谢馥站在靠后一些的位置上,正好被站起来的皇后和李贵妃遮住。
她跟随着二人一起行礼,远远看着那边的情形,心里奇异的感觉,渐渐攀升到了一个顶点。
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谢馥的疑问刚刚冒出来,接着就看见对面的隆庆帝面皮一抽,注视着皇后与李贵妃的目光顿时愤怒起来。
隆庆帝原本面无表情,可在注视着湖心亭之后,却渐渐变得扭曲,盛怒。
他握紧了手指,身躯颤抖。
孟冲一见,吓得脸色发白:“皇上,皇上,皇上息怒,您怎么了?”
“又是她们,又是她们!孟冲,去给朕找她,去给朕找她!”
隆庆帝已经咬牙切齿,并且怒喝起来。
所有人都吓得瑟瑟发抖,谁也不知道隆庆帝到底为什么发怒。
张离珠眉头一皱,低垂着头,见隆庆帝这般喜怒不定的样子,心中却是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看来,宫中的流言,竟然是真的。
隆庆帝不仅是身体出了问题,就连脾气也出了问题,这般喜怒不定……
联想起近日来不断进出在张居正书房内的那些官员,幕僚,门生……张离珠脑海之中已经有一个可怕的构想。
可是此刻,她不能让所有人看出异样来。
隆庆帝一旦发怒,根本不会顾及周围人到底是谁,他甚至一脚踹出去,直接踹到了孟冲的身上,叫孟冲一下摔倒在地。
“哎哟,皇上,皇上息怒啊!”
“滚,滚,都给朕滚!朕要奴儿花花,朕要奴儿花花!”
“皇上息怒,息怒,奴婢这就给您找,这就给您找。”
孟冲简直吓得屁滚尿流,也不敢让皇帝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尤其是这么多人还都是大臣家的小姐。
若是传出去……
孟冲一想,真觉得亡魂大冒,求爷爷告奶奶地哄着隆庆帝,将人给带走了。
“朕要奴儿花花,要她!”
“她在,她在呢,皇上这边……”孟冲脚步匆匆,简直像是踩在刀尖上一样,忙不迭地去了。
整个莲池旁,只有清风吹过,溪水潺潺之声。
所有人屏息,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背后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张离珠惊魂未定地回过头去,保持着勉强的镇定,看着自己身后这一张又一张惶恐的脸,强行握紧了手指,看向了湖心亭。
这是一出好戏。
一出,早就策划好的好戏。
怎么可能这么巧?
怎么可能就偏偏谢馥没有过来?皇后与李贵妃像是预料到了要发生什么一样,将谢馥留下了。
张离珠望着湖心亭,陷入了沉思。
湖心亭之中的谢馥,能清晰地听见对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的事情也让她万分没想到。
下意识地,她回过头,去看皇后与李贵妃。
李贵妃道:“皇上还是如此易怒。”
“太医怎么说?”
皇后的声音很恍惚,目光渐渐从对岸移过来,同时朝另一边伺候的宫女挥手,示意去处理一下莲池旁的情况。
“皇上最近……”
话说到一半,又忽然顿住,看了一眼谢馥。
很明显,这些话不该谢馥听见。
李贵妃道:“皇上只是小孩子心性,怕是吓坏了这些小丫头了,都是娇生惯养又金枝玉叶的,别吓出什么病来才是。皇后娘娘可得好好安慰她们一番啊……”
“……”
皇后沉默着看了李贵妃一眼,转过身,重新落座。
之后的事情,无须赘述。
宫女引着众人回来,皇后避重就轻、三言两语地把事情带过,安慰了众人一番,还带着她们一起出去游览。
只是到最后,也没有出现别的什么人。
包括,葛秀期待的太子朱翊钧。
离宫的时候,照旧有太监与宫女们相送。
虽然在莲池边有近乎惊魂的一幕,可在离开的时候,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每个人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一些赏赐,其中张离珠尤为丰厚,谢馥则次之。
葛秀与谢馥走在一起,脸上难掩失望。
前后与她们走在一起的人都距离比较远,葛秀开了口:“看来我还是没这个福气。”
“天知道是不是福气……”
谢馥按住她的手掌,轻声安慰。
葛秀道:“我父亲即将致仕,我家的门第原本不低,只是一旦父亲致仕,却没什么依凭了,兄长们都是扶不起的阿斗……馥儿,不是人人都与你一般好福气的。”
葛秀指的是谢馥得到的高拱的宠爱,还有她父亲谢宗明在仕途上的顺风顺水。
这样的话,难免夹杂着一点点的酸涩。
谢馥听得出来。
若是像往常一样,她听了也就听了,这一次却头一回按紧了葛秀的手,认真地注视着她:“阿秀,你愿意听我一言吗?”
“怎么了?”葛秀一怔,“忽然之间这么严肃。”
“只是想问你,方才在莲池旁,感觉如何?”谢馥压低了声音,脚步不曾停下,若无其事地走着。
葛秀闻言诧异,随即就回想起了当时的场面,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立刻重新出现。
她近乎屏息,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皇上……皇上太……”
“可怕?”
谢馥淡淡接了两个字。
葛秀倒吸一口凉气:“馥儿!”
谢馥拍拍她的手,道:“你不必说我也知道。即便是身在湖心亭,我也吓了一跳,更何况是你们?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是喜怒不定之人?入宫真是好事吗……阿秀,你可知道,皇后与李贵妃早知道皇上会去莲池?”
“……”
太过震惊,以至于葛秀说不出话来,更不敢说出话来。
眼看着宫门就在前面,侍卫们也渐渐近了,谢馥递了一个眼神出去,葛秀会意地闭上了嘴,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
很快,初时入宫的一群小姐们,才分散开来,或三五成群,或两三结伴,或者单独一人,上了各自的轿子或者马车。
张府的小轿就在前面,宫女们捧着张离珠丰厚的赏赐出来,交给张府的下人们。
丫鬟掀起轿帘,张离珠朝着那边走过去。
款款的步伐,在即将迈入轿中的一刹停住,张离珠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谢馥与葛秀走在一起。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转身去问,而是直接入轿,道:“回府。”
“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馥的声音低低地,像是自语。
张离珠的那一眼,正好被谢馥看了个正着。
她在今日宫宴的后续观察过了,张离珠的惊慌与旁人不一样,透着一种刻意的伪装。
葛秀没注意这么多,听见她说这一句,很是奇怪:“你怀疑她?”
“也没有,不相干的事。”
只是觉得张离珠有些奇怪罢了。
谢馥思索着,与葛秀一起朝前面走去。
葛秀道:“刚才你说皇后与贵妃娘娘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此刻周遭无人,又已经出了皇宫,她的胆子终于大了一些。
谢馥早已经把之前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字一句道:“李贵妃不清楚,但皇后娘娘是早就知道皇上会去莲池边的。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已经这样告诉我们,只是最终你们去了,我却没有。”
“是了,你没去。”葛秀这才想起这一点异常来,“皇后明知道皇上会出现,却在关键时刻叫住了你,是……说了什么吗?”
谢馥低笑:“说固安伯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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