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妃终于回过头来,闲闲看着他:“本宫听说,寿阳不喜欢她。”
冯保垂首:“诚如娘娘所知。”
“她是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李贵妃唇边挂笑,“但她讨厌得没错,本宫也讨厌她,不过但凡皇后讨厌的人,本宫都该喜欢。你说,本宫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对待这个皇后讨厌,寿阳也讨厌的人呢?”
“这……”
冯保两手交在一起,恰好能感觉到袖中那一枚铜钱的存在,他试探着抬起头来,注视李贵妃:“臣以为,寿阳公主乃是娘娘所出,理当与娘娘站在一起,而非娘娘站在公主一边。”
“……”
李贵妃微微眯着眼,注视着小心翼翼的冯保。
这是这个宫中最精明的人,不男不女。
他有时候可以很镇定,有时候又表现得像是个市侩的小人,然而这个时候,李贵妃觉得……
“本宫有时候觉得,你不像是站在本宫这边的。你很喜欢那个小丫头。”
这一瞬,冯保身上的小心翼翼,不知怎地便消散了。
但他依然佝偻着他的身子,保持着一种谦卑的姿态,眼底所蕴藏的神光,却是分毫不让。
“臣以为,臣是站在太子这边的。”
是太子,而不是将来的太后。
☆、第037章 我心如冰
臣以为。
今日真是频频听见这三个字,李贵妃简直要有些不认识冯保了,也或许她从来没真正认识过冯保。
“话说得这么明白,本宫若有一日真到了那个位置上,头一个要除的便是你。”
这般威胁的话语,若是旁人听了,早就两股战战,吓得不知东南西北,可冯保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是娘娘的事了。”
“冯保!”
李贵妃一窒,紧盯着冯保,可随后眼珠子一转,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来:“是太子?”
“太子?”
冯保作出一副略带迷惑的表情。
“您的意思是?”
“装傻充愣,你是一把好手。看来,是有什么本宫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啊……”
李贵妃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她的手指轻轻搭在自己红颜的唇瓣上,近乎讥诮的目光落在冯保身上。
冯保道:“冯保愚钝,不能明白娘娘的意思,若娘娘觉得太子德行有失,还请明示。”
明示?
朱翊钧是李贵妃自己的儿子,即便有什么德性过失,也不该是自己说出来。
冯保这是在开玩笑吗?
李贵妃不欲在此消磨时间,只轻声一笑:“翅膀硬了,毕竟儿不由娘。冯公公陪伴在皇上与太子身边已久,可看好太子吧。”
“娘娘嘱托,冯保不敢忘。”
冯保躬身。
李贵妃直接一甩袖子,转身就带着一大群宫女太监,朝着台阶下走去。
站在台阶上,冯保静静地看着,说出口的话也是无比平静:“恭送娘娘。”
李贵妃有这样的态度,冯保半点也不惊讶,他敢对李贵妃说出那一番话,也全因为知道这一对母子之间的感情并不深厚。
兴许是因为曾夭折过一个孩子的原因,李贵妃对这个怀胎十一月生下来的孩子,似乎颇有忌惮。
曾有人言,李贵妃这一个儿子乃是妖孽的化身,兴许是她上一个夭折的孩子来寻仇,所以才会在肚子里多折腾了她一个月……
可是,世上真有这样奇妙的事情吗?
冯保的目光,渐渐深沉下来。
他垂首,一甩已经被风吹乱的拂尘,望了望东南方毓庆宫所在的方向,便道:“回去,看看太子爷。”
毓庆宫。
今日的朱翊钧很闲,张居正忙于政事今日特意从隆庆帝处告了假,没来上课,朱翊钧也乐得清闲。
李敬修最近被家里逼着相看各家小姐,也忙得焦头烂额,进宫一趟之后便告罪离去,所以此刻的殿中除了贴身伺候的太监,也就朱翊钧一个人。
屋子里摆着一缸冰块,朱翊钧用一只雕花银钩轻轻点着上头漂浮的冰块。
透明的冰块,内里却有一些奇怪的絮状花纹,随着冰块渐渐化开,里面的花纹也越发清晰。
冰块在冒着寒气的水面起起伏伏,朱翊钧的思绪也起起伏伏。
细长的银钩握在他手中,那暗光在银质的表面流动,像是那一柄匕首的银鞘。
可现在,鞘不见了。
“太子爷,冯公公来了。”
小太监轻声在门外通报。
朱翊钧的思绪被拉回来,他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把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压到水底下,一只漂亮的手,看着便有了一种残酷的味道。
“进来吧。”
冯保进来的时候,看见了朱翊钧的侧面。
他站在装着冰的大瓷缸旁边,手持银钩,按住本要上浮的冰块,平静,透着一种优雅的从容。
“给太子爷请安。”
收回落在冰块上的目光,冯保恭恭敬敬行礼。
朱翊钧侧头看他,手指却纹丝不动:“不是说今日皇后娘娘那边有宴会,所以着了你前去帮忙,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吗?”
“皇后娘娘不过是说客气话,真要办个宫宴,哪里用得着臣?”
冯保看上去笑呵呵的,两手袖着。
“倒是贵妃娘娘从皇后宫中出来的时候,曾问太子爷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不过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罢了。
朱翊钧眼帘一搭。
冯保侧头看了看那些守在旁侧的小太监,只一个眼色,轻一摆手,所有人就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显然,冯保有一些话,不方便给这些人听到。
朱翊钧注意到了这一幕,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挪移到了冰块上。
天气炎热,原本巨大的一块冰已经渐渐化小,并且泡在水里,越来越小,透明的边缘与冰水接触,显得界线模糊,一点也不分明。
“大伴有什么事?”
“无事,不过臣以为,太子您可能有事。”
异常直接的一句话,让朱翊钧手上的动作停住,修长的手指纹丝不动,眼神微闪。
“何事?”
冯保垂首平声道:“谢二姑娘手上的银鞘。”
“哗……”
冰缸里轻轻的一声响,方才被朱翊钧的银钩按住的那一块冰,不知何时竟然从银钩底下溜了出来,重新从水底下浮上了冰面。
圆滑的边缘,内里不规则的花纹,伴随着浮动的水波,渐渐荡漾。
在朱翊钧的视线里,也在他的心湖上。
“咕咚。”
轻轻松手,银钩直接从朱翊钧的手心里滑入了冰缸之中,消失无踪。
他终于转过了身来,正视冯保,眼底是前所未有的探寻和打量。
“大伴的消息,很是灵通。”
这一件事,朱翊钧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从自己遇刺,受伤,到丢失匕首银鞘……
冯保,从何处得知?
气氛一时紧绷。
冯保照旧躬身垂首,不疾不徐:“臣不过猜测,此前试探过了谢二姑娘,现在试探过了太子殿下。看来,臣所料分毫不差。”
“……”
所料不差。
好个厉害的冯保,真不愧是能稳坐在司礼监,统领着东厂的人物。
朱翊钧盯着冯保那一张平静的脸,慢慢将两手背到了身后:“有时候你聪明得令人厌恶。”
“臣始终站在您身边。”冯保终于叹息了一声,提议道,“银鞘握在高胡子的外孙女手里,终归不妥。太子,这东西咱们得拿回来。”
“你说得对。”
朱翊钧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冰缸里沉浮的冰块,忽然问:“寿阳现在何处?”
☆、第038章 太子殿下
御花园,后湖。
皇后一走,李贵妃没来,入宫不多的诸位贵小姐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渐渐放开。
谢馥随着众人一起到了后湖凉亭处,便没继续朝前面走了。
前面张离珠被众人簇拥着一路朝凉亭走去,有说有笑,谢馥只远远看着。
也有一些私交不错的准备去别处看看,谢馥就站在湖边上,看着湖心亭里热闹的场面。
湖面碧波荡漾,风吹来,经过湖面,荡起波涛,将湖心亭的倒影吹皱。
葛秀提着裙角,小心翼翼走到谢馥的身边来,看了一眼湖心亭里热闹的景象,轻声道:“果真还是她百无禁忌,在宫中也不收敛。”
“本就是在宫中开宴,皇后去更衣的目的也不过在于让她们放开来玩耍,张离珠不是不收敛,是太聪明。”
谢馥回头看了葛秀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上。
葛秀的手并不漂亮,只能算是一般,不过肌肤细白,有隐隐的香息传来,今日入宫必定也是花费了一般心思的。
可现在吸引了谢馥目光的,是葛秀手中的宫花。
葛秀注意到谢馥的注视,有些轻微的不自然,也许在好朋友的面前展露出自己的目的,也有些叫人尴尬吧?
这是一朵芙蓉,蓝色的纱上绣着金银线,柔美之中透着一种华丽。
“皇后娘娘喜欢鲜艳奢华一些的颜色……你知道,宫中适龄的皇子仅有太子一人。四皇子被封为潞王,可还小太子四岁……”
顿了顿,葛秀看了看周围,也没人靠近她们这边。
跟谢馥在一起,有一个好处:基本不会有人上来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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