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安伯世子,陈望,当年也有跟随陈景行回乡祭祖,这种事,一家嗣子怎能不在?
所以尽管谢馥不知道,可推测一下就知道,陈望当年必定也在绍兴会稽。
这人乃是陈景行的命根子,握住这个人,就相当于握住了老狐狸半条命。
谢馥微微眯起眼,忽然想:白芦馆里,兴许正在精彩时刻吧?
几名孩童打闹着从前面街道上跑过去,几名布衣打扮的男子一面擦汗,一面跑进了不远处的书斋,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
白芦馆内。
滴答,滴答。
盛着巨大冰块的冰缸,外表不断有水珠滑落下来,落在木质地板上,晕湿了一片。
负责扫洒的童子就站在一旁,却忘了去擦拭。
他的目光,与堂中所有人的目光一般,看着堂上两名佳人。
张离珠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恍惚,脂粉掩盖不住脸颊的苍白。
与她相反,不远处的秦幼惜两颊带着酡红,唇齿间漫溢出来的酒香,叫人迷醉。
同样叫人迷醉的,还有高高悬着的那一幅画。
神乎其技。
头一回见着,还有人这般作画的。
画纸上有一朵一朵还在绽放的牡丹,每一朵牡丹上,都晕染着浅浅的酒香。
方才还是一朵一朵的花骨朵,可在秦幼惜巨大的狼毫,蘸满了坛子里的美酒,往外一洒之后,牡丹盛放。
画技一流,浑然天成,这是其次。要紧的是这一份匠心独运,挥毫泼就,简直像是信手拈来,让人惊讶又赞叹。
这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一名仙子,点点墨笔,就能描出活色生香来。
墙边上站了个枯瘦的老头子,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纠结在一起,成为乱糟糟的几股。
这就是徐渭了,他来的时候,正好见着那极其惊艳的最后一幕,所有人都在震惊之中,也就没注意到她。
秦幼惜乃是代谢馥来的,所有人都以为张离珠才满京城,又师从徐渭,怎么也不可能输给这一个名不见经传之辈。
可现在……
不用想,大家都知道,张离珠这一次栽大了。
陈望呆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那一幅图,嘴里喃喃:“真漂亮……”
这也是所有人的想法。
可刚才还有不少人踩秦幼惜捧张离珠,如今被打了脸,又见张离珠下不来台,不由得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劝道:“没想到那谢二姑娘竟是如此心机深沉的一个人啊,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沉默被打破,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秦幼惜觉得单看这句话本身,应当没有什么大错,可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心机深沉的到底是谁,就要另当别论了。
她波光潋滟的眸子,朝这位才子一斜:“心机深沉?赢了,就叫心机深沉吗?”
“赢的是秦姑娘你,又不是谢二姑娘。谢二姑娘自己不学无术,却请人来帮忙,无非是想要张小姐面上无光。如此还不算是心机深沉,鼠辈小人么?”
一番话,倒还有理有据。
秦幼惜听闻,却骤然笑了,看向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张离珠:“诚如这位公子所言,谢二姑娘托幼惜前来,乃是为了要打您的脸。可二姑娘心机深沉在何处?”
张离珠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她与谢馥斗了太久了,平日里谢馥即便是损人面子,也带了几分意思,就比如那三枚铜钱,说出去旁人也都说是谢馥出手不大方,后来来了冯保那件事后,才峰回路转。
一般情况下,谢馥不会做得这么绝,让二人之仇,成为死仇。
只是此刻,她不能将这一番分析说出口:因为此刻,她们已经是敌对的死仇。
张离珠只是看着秦幼惜,等她把后续的话说出来。
秦幼惜没让她等太久。
“二姑娘拜托我时曾言,幼惜只不过是摘星楼一介戏子,卑微草芥之躯,名为头牌,风尘女子。若今日胜了张小姐,必定名扬京城,身价倍增。系出名门的张小姐,败于一风尘女子之手,必定视为奇耻大辱,唯恐遭人耻笑。”
“而谢二姑娘身为这一场斗画之中并未出现的一人,也必定成为所有人不齿之存在。细细算来,张小姐与二姑娘两败俱伤,得利的唯有幼惜一个。”
所有人闻言俱是一怔。
原来谢馥早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就已经料到会发生了什么了?
那么,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
张离珠虽被打了脸,可谢馥从此以后生命扫地,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秦幼惜显然知道众人所想,又续道:“二姑娘乃是很讲规矩,又睚眦必报之人。人或有小人之念,或有小人之行,然伪君子她不屑为之,坦荡荡真小人,固二姑娘所愿也。”
张离珠一震。
“睚眦必报?”
她捕捉到的关键词,也就这么一个。
谢馥太嚣张了。
这就是明晃晃的打脸,甚至不藏着掖着,借着这京城第一头牌之口,说了个明明白白。
所有人听着,都倒吸一口凉气。
太不给人面子了。
秦幼惜想起那一字一句来,却颇得其中真意,觉得很妙。
“二姑娘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世上多有隔墙有耳之事。漱玉斋内,张小姐做东,聚众一会,二姑娘路过,却听了点不该听的东西。背后说人,小人行径。”
“今日张小姐输给了奴家,乃是颜面扫地;二姑娘自己不来,却叫奴家前来,亦是落了下乘。”
“二姑娘最后有一言,让奴家带给张小姐。”
一字一句,混着秦幼惜那夹沙的嗓音,并不悦耳,反而像是月下磨刀,透着一股叫人心惊胆寒的味道。
冰缸外面的水珠,又继续下坠。
透亮的水珠,一道弧线,坠落。
同样落下的,还有秦幼惜的一句话:“小人之行,小人算之,二姑娘问心无愧。”
说罢,竟不再解释一句,秦幼惜敛衽一礼,道一声告辞,就直接款款朝楼下而去。
所有人被这一番话震得半天反应不过来。
无耻之尤!
真是无耻之尤啊!
都是歪理邪说,可为什么偏偏听起来……还有点道理?
话里话外,都流露出今日一场闹剧乃是谢馥的报复。
说两败俱伤,也是的确:张离珠固然倒霉,丢了才名,还是输给一个摘星楼的花魁娘子;可谢馥自己不出场的懦夫行径,不也落了下乘吗?
大家伙儿一时真说不准说谢馥到底是得是失,仔细回味秦幼惜留下的一番话,又觉颇能回味。
白芦馆内,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之中。
只有陈望,豁然起身,朝着楼下追去:“秦姑娘留步!”
☆、第032章 好混混
秦幼惜人已经到了楼下,一眼朝前面看去,东西向的街道上,只余下一片日落红。
人的影子,拉在地面上,长长地,瘦瘦地,有一种格外纤细的味道。
听见背后的声音后,秦幼惜的脚步终于站住。
她眉头微微一皱,唇边的笑容却同时勾起,鱼儿果然咬钩了。
早在看见陈望也在此处的时候,秦幼惜就知道,谢馥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了。
陈望急匆匆追过来,脚步声很重,很快来到了秦幼惜的身后。
“秦姑娘!”
秦幼惜这才矜持地转过头,对着熟人,倒没有了方才在楼上的高冷气质,她笑着道:“在楼上的时候,因有人在场,没有单独给陈公子打招呼。还望,公子勿怪。”
这态度,可真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陈望有些意外,不过想起自己昔日对秦幼惜的追捧来,心想秦幼惜还是个念旧情的人。
不过毕竟变化太大,这时候他说话就透着几分尴尬味道了。
“秦、秦姑娘,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往日还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我看上面大家都看愣了,就是张离珠也不如你啊!真是厉害,厉害!”
说着,还对秦幼惜竖起大拇指。
秦幼惜抬头看了一眼,白芦馆的楼上有人在朝这边探头。她不很在意,只是声音压低了些许。
“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陈公子叫奴家留步,可是有什么要事?”
依着秦幼惜对陈望的了解,这时候的陈望必定是心里痒痒,想要与自己一叙旧情,她已经把接下来的应对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
可没想到,陈望接下来的话,却大出她意料。
陈望道:“大事倒没有什么,只是想起许久没去过摘星楼了,倒不知秦姑娘什么时候与谢二姑娘有故。恕在下冒昧,不知秦姑娘与二姑娘是……什么关系?”
“……”
秦幼惜的神情僵硬了片刻,脸上的笑纹有瞬间的迟滞。
陈望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既然知道自己说话不合适,也就连忙挽回。
“我不是那个意思……”
“咯咯……”
秦幼惜一下掩唇笑出声来,身子随着笑声抖动,水蛇腰轻晃,那叫一个妖娆妩媚。
楼上不少悄悄看着的人,见状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也许,所谓尤物,就是这样了吧?
若是往日,陈望必定立刻就注意到了秦幼惜这般娇态,可实际上,今天的陈望半点没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个谢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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