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到底谁耽搁?
原本谢馥眼见着就要下车的,是他们这一队后来的一刻也等不得。
满月只觉得固安伯府未免太霸道太嚣张,她心里气不过,一把掀开帘子钻了出来:“说谁升斗小民呢?”
“哎哟,还出来个小娘子,挺标致的呀。”
陈望吹了个口哨。
他家庭殷实,素性风流,最喜在那勾栏瓦肆里晃悠,炼得了一双识美的好眼睛。
这丫头胖是胖了点,可手感一定不错。
“升斗小民,说你们都是抬举了。我固安伯府还没把谁给放在眼——”
“睁大你的狗眼给本姑娘看清楚了!”
满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陈望的话,直接摸了一块乌木牌子亮出来。
陈望不屑,嗤笑一声:“不就是块破牌子……”
忽然之间,戛然而止。
他像是吞了块红红的火炭一样,嗓子哑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乌木牌子的形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上头刻着的却是“高大学士府”五字!
高大学士,还能有谁?
不就是那高胡子吗!
那一瞬间,陈望简直觉得自己脚底下一阵寒气蹿了上来,冻得他打了个激灵灵的冷战,手一抖,险些把扳指给扔地上。
固安伯府虽是国丈府,可到底不过是有个没实权的地方,高拱可不一样,当朝首辅,手握重权,万万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陈望额头上冷汗直冒,仔细一思考,却发现自己已经下不来台了。
等高府的马车让道?明显不可能!
难道,要自己主动让道出去?
开什么玩笑,他陈望还要不要在京城混啦,什么都能不要,面子不能不要啊!
一时之间,陈望真是站也不是,下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竟然愣在那边了。
满月瞧见对方这怂样,就知道威慑已经起了效果。
今日坐一辆翠幄青帷的小车来,不过是因为自家姑娘并不喜欢高调,不过去个庙会,还主要是见度我大师,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谁想到,竟在门口碰上这么个没眼力见儿的纨绔。
满月冷哼了一声,正待开口嘲讽。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忽然从寺门口传过来。
满月的话被挡了一下,没能出口。
大家回头看去,人群里顿时有人大喊了一声:“度我大师!”
来的是一名大和尚。
月白的僧袍,外面扣着一条大红色的袈裟,一手掐着手珠,一手作半合十礼束起,宝相庄严,眉毛微白,耳垂长长。
宣佛号的时候眼睛微闭,低低头,这喧闹的寺门口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带着几分古刹禅意。
清明平和的双眼,似宝殿上的佛陀,不起半分波澜,透着一种对世人的悲悯与慈和。
霍小南与满月对望了一眼,没做声。
今天来庙会的,大多都信一点佛,度我大师又是寺院高僧,他一出来,所有人便都有样学样,将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这时候,法源寺里面撞响了一声钟,几道云气在天空徘徊,被这几声悠长的钟声荡开,又渐渐聚拢。
天光在云影里浮动,悠然又肃穆。
听着那余韵余韵回荡的钟声,谢馥怔然了片刻,微一垂眸,便起身掀了轿帘走出来。
满月连忙抽了旁边备下的伞,一把撑开,挡在谢馥的头顶。
雨虽无伤大雅,可大庭广众之下,女儿家总该忌讳着一些,尤其是谢馥。
谢馥款款下了马车,面对着法源寺门,面前只有度我大师与一干僧侣。
她素白如瓷的手掌也合十,打了个稽首。
“见过大师。”
度我大师微微一笑:“施主善念无穷,一念恶生,万般皆空,世俗纷扰,何必纠缠?手一放,掌中无物万物在。”
这是在说,别跟那个纨绔争了,没什么意思。
谢馥能听懂,也愿意给度我大师这个面子,不过争与不争,就不必听这无争佛家的禅语了。
她亦点头:“悉听大师所言。”
后头的霍小南耸耸肩,一鞭子甩到马屁股上,“驾!”
马车被拉着,绕了个弯儿,便停在了不远处的树下。
那边陈望也没听到这老秃驴刚刚说的是什么,不过瞧着很厉害的样子。
高胡子府里也就两个姑娘,最出名的是那个永远素面朝天的谢二姑娘,难道这个就是?
陈望看着谢馥的背影,只觉得窈窕无比,能看到她背后披散的乌黑长发,雪玉般的耳垂,可偏偏就是半个正脸也瞧不见。
到底长什么样?
陈望下意识地转了转扳指,指腹摩挲着上头一朵一朵的祥云纹,又停下来,仔细看着前头的背影。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些痒痒。
不过,度我大师一摆手,竟然亲自对谢馥比了一个“请”的姿势,竟然是要亲自邀请谢馥进去。
谢馥垂首致谢,满月给她撑着伞,便款步朝山门里去了。
待她们消失,后头才爆出一阵阵的哗然之声。
“大师是亲自出来接那位小姐的吗?”
“真是没想到啊……”
“真是高大人府上那一位吗?”
“哎哟,这架子可也真不小的。”
“还是头一回听说度我大师出来接人呢……”
“……”
议论声未停。
陈望听得清清楚楚,脸色不由得臭了下来,心里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自来只有自己仗势欺人的份儿,今日竟然被人仗势欺了!
好一个谢二姑娘!
哼,早晚有叫你好看的时候!
前面马夫呆愣愣不知干什么,陈望一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朝着他一脚踹过去:“还不赶紧过去!”
马夫挨了一脚,险些摔下车去,心里委屈,连忙赶车去了。
“是,是,小的立刻就去!”
寺内,古木参天,禅音袅袅。
一道台阶从山门外一直延伸向里面,一阶,一阶,又一阶。
台阶的缝隙里,有苍翠的老青苔,一只朴素的僧鞋先踩了上来,接着是一只精致的绣鞋。
谢馥与度我大师拾级而上。
度我大师声音浑厚而和善:“自认识施主以来,老衲还从未见施主心生恶念之时。不过一个小小争端,施主忽然揪着不放,可是生了执念?”
“旧日有恨,我意难平。”
谢馥一笑,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去。
霍小南已经停好了马车,一路小跑过来跟上。
她复又回转头去,继续往前走,绣鞋踏在被善男信女们长期行走而打磨平滑的台阶上,半点痕迹也不留,只有些微的青苔被压弯了腰。
满月打着伞,走在她身边。
谢馥声音也很平和:“那一年,国丈爷回会稽祭祖,事后开宴,我娘亲前去赴宴。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三尺白绫一挂,悬梁自尽。”
忽然之间,没有人说话。
满月跟霍小南虽伴了谢馥这么久,可也未知其中隐情,只听说当年谢馥的娘亲高氏,在会稽谢府莫名悬梁自尽,却不知中间竟然还有一段因由。
他们不禁在想:这些事,谢馥可曾与高拱说过?
☆、第011章 放下屠刀
度我大师看了谢馥一眼,惋惜地一叹。
“原来如此,是老衲唐突了。”
“原本只是与大师无关的事。您来劝,倒是忽然提醒了我。”
谢馥并不介意,看着前面的台阶忽然朝着右边拐去,便顺着转了过去。
这法源寺她每个月来一次,已经很熟。
“一时的意气之争的确改变不了什么。我没有半分的证据,有的只是查不到的蛛丝马迹,满腹的怀疑和猜想。又能干什么?”
“总有一日,所有冤屈都将得雪。您心里,须当放下。”
度我大师认识谢馥也是这几年的事情。
这小小的姑娘,第一次来法源寺的时候,是在她娘的忌日,一个人哭着跑上来,在大殿上,说要为她娘供一盏灯。
那时候,她身上就带了几文钱。
度我大师初到法源寺讲经,虽不知她到底所为何事,却怜惜她一片孝心,为她供了一盏大海灯。
从此以后,谢馥每个月必定来一次,渐渐与度我大师熟识,除了第一次以外,她给寺里供奉的香油钱都是有多无少。
寺里僧人们,也都很喜欢这一位不拿架子的贵小姐。
谢馥在他面前发过愿,愿月行一善,为她在天的母亲积上几分功德。
这几年来,没有一次断过。
度我大师想着,心底叹息之意更重:“这一次,施主的一善,也完成了吧?”
“五月的一善,是救了淮安府盐城县成千上万的百姓。”谢馥说完,却顿了一顿,沉默着朝前面走了两步,补上,“不过这一次的心不诚。”
“何解?”
度我大师与她皆是脚步缓慢。
上山的香客们见了度我大师,都停下来打个稽首,度我大师一一还礼。
谢馥道:“这一善不是为了行善而行善,是为了算计而行善。”
到底为什么要做盐城县这件事,只有谢馥自己清楚。
她看向度我大师:“佛祖会怪罪吗?”
“不管是何目的,善果既成,善因从何而来,佛祖并不计较。”度我大师手里的佛珠一直转动着,一颗颗从他掌心里滑过去,“救了这许多的灾民,这一次,施主乃是行了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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