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回望着战火消去的路径,想到了很多事。
想到自己的身世,出生时被生母托付给养父母;想到长安阑珊的灯火,想到大兄时不时给她送礼物,想到二姊严肃训她的样子;想到府邸中人们流水般的进进出出……长安夜景,火如游龙……她想到自己无数次离开长安的那一日。
闻蝉再想到了李信。
想到少年时与他相遇,他那般的狂妄;他们一路从会稽到徐州到长安地晃荡,他在墙上站着放肆地笑,他坐在墙边等着她亲吻,他与她在飞雪中舞剑,他在城楼下转身远去……再是会稽姑母出事之夜,她去祠堂看他,他想她不要去管他。
李信从来就没有变过。
不管什么时候,他对待她,一直是只求同甘,绝不共苦。每次他出事,他都将她推开。他走上一条绝路,走上孤独的血泊成河的路。每一次,都将他心爱的人留在安全的地方。当他深陷苦楚,陷身幽冷,他只愿爱人远走天涯,永不回头。他宁愿自己被抛下,他非常乐意自己被抛下……
“翁主?”青竹再次轻声呼唤闻蝉。
闻蝉眨去眼中的泪意,回过头,不再看身后那条路了。她望着前方未知的未来,迈步向前,走了过去,“不回头。我们继续走……墨盒发生的一切,一定要让世人知道。”
她心中泪落如注。
呼吸如窒。
可是她对自己说:“我不能辜负他。”
他好不容易为她开出的这条路,为了开出这条路,他在墨盒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他受着怎么样的心理折磨……她不能辜负他。
月亮隐去,星光暗淡,天幕如空荡荡的深蓝色纱布,再无半点点缀。美丽的女郎踏上长途,勇敢的郎君在后方奋勇杀敌。一切如命运指引般静谧。
长夜一时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
在闻蝉离开后半个时辰,李信与城中将士们总算劈开了一条出城的路,总算开了一道城门。对方在城中大肆厮杀,无所顾忌地杀着所有人,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李信目呲欲裂,心中大恸。城门打出一条路后,李信安排几位将军在城中作战,他领着大部分人马出了城。
而果如他所料,一旦他出城,大批地方军马被他所牵制,跟随过来追杀。
在敌方那里,百姓们很重要,李信等人更重要。只有李信将敌人引出城,墨盒中的百姓才有缓气之息。只有城中的杀局不那般严密,留在城中的将士们才有可能破开一条出城的路……李信想着,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如果一个都逃不出去,也没办法。
他在墨盒扛了两个时辰,完全没有用,一点援兵都没有等到。
李信想不能再依靠别人了,他得自己来。
他带着人,利用对方不熟悉地形的缺点,领着他们在山路上转,想办法狙击对方。夜变得格外长,身边的人不停地死去,跟随的人越来越少。走在山林间,隔着密密重重的树影,都能听到对方的兵器刺过草木的声音……
他们上了雪山。
李信和阿南等寥寥数人骑马立于山巅之上,没有月亮的天色下,他们俯瞰着山中穿梭着的影子。雪山常年大雪,无路可夺时,居高临下,已经是他们最后一道关了。李信的目光,从身后的几十人身上一一掠过。每个人的战铠上都鲜血斑驳,脸上被污血覆盖。多少人眼中露出悲愤之情,握着刀戟的手在发抖。
“将军……”
“阿信……”
李信打断他们的话,手在空中一划,明确无比地指向下方。他高声:“儿郎们,随我杀下去!”
声高震雪,热血沸腾。
一声即下,李信带头冲了下去。
“喏!”
回声响彻天际,数十人马随李信一路往下冲去。雪山巍峨,常年大雪覆盖,让其漫山遍野皆是白色。天上无星无月,已经不知到了什么样的时辰。蜿蜒向下的覆雪山坡上,数十人马一冲而下,在一片白茫茫中成为一个个黑点。
众人高喊着:“冲啊!杀啊!”
“跟他们拼了!”
“绝不苟活!”
他们是最后一道防线,他们也离不开这里。拿自己的性命为城中人争取那不知道能不能争取到的时间,他们一步步往前,已经没有了退路。众人跟随着李信,看到李信坚毅冷漠的侧脸。马蹄重重地踩在雪地上,雪粒飞起,溅上郎君的眉眼。郎君身子低伏于马上,与地表几乎成一条平行线。他如同闪电般,袭击向下。而每每看到李信,众人总是习惯性地能从他身上得到力量。
他们的将军威武不屈,他们自然生死相随!
阿南全身的血都被点燃般,大声喊道:“杀了他们!兄弟们,我们就是死了,也要把他们全部留在这里!”
天上苍鹰飞过,鹰声如戾。
苍鹰跟随着这些雪地上的密密黑点,快速地拍着翅膀飞过,它在空中打个旋儿,再往下飞去,追上李信。大鹰追着李信的大马,听到李信喊道:“别跟着我,去看他们在前方有没有埋伏!”
黑鹰高叫一声,横过郎君眼前,如一道暗线般在空中划过,消失在了夜空下。
而众人的厮杀,被杀与反杀,还在继续……
这时候的阿斯兰,仍在与阿卜杜尔的军队交战。一队又一队的人马,将他拦在那座山上。到了这个时候,阿斯兰与阿卜杜尔撕破了脸,他知道即使自己回去自己的地盘,顶多把自己的军队带走。他已经不可能如自己和李信最先计划的那般,去麻痹蛮族王庭了……
“都给老子让开!”阿斯兰吼道。
他的马中箭,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持着长刀,一刀劈向对方的大盾。他力气奇大,将盾劈得往后直退。青铜盾面在地表上刺刺划过,在寒夜中闪出金色的火星来。阿斯兰逼着身前的人往后退,他杀红了眼,力气一道比一道压得重。
阿信……
他心急如燎,已知时间在这里耽误得太久,他那个女婿,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他的女婿,他的女儿,都在墨盒……全都在墨盒!
阿斯兰吼道:“让开!给我让开——都给我让开!”
声势震天,一人抵数十人。心乱如麻,又心恨如烈。
地表晃动,似乎整个天地都因为他的撞击而摇摇欲倒!
咣!
兵器相撞,数十人被压在地上,惊恐地瞪眼看着杀疯了的阿斯兰。阿斯兰黑发凌乱散开,脸上全是血。他肌肉绷实,提着长刀往前砍人,像是山中的野兽般凶狠。这个人是疯子,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儿。当他阴森无比的面孔对上蛮族时,身前阻拦的人慌张无比。
阿斯兰一步步往前后,前方的人一步步哆嗦着往后退。
军队中不停地传着:“快、快顶不住了!大都尉好了没?可以放左大都尉走了么?他再这么杀下去,我们的人就被他杀光了!”
后方的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同样带着恐慌的话音传回来:“时间差不多了,让他过去!等他回来,我们还要再拦一遭……没想到阿斯兰这么狠。这个人是变数,他自己的军队带不走多少人的,毕竟即使他是大都尉,他的兵马也要效忠王庭……等他反身回来,如果能杀掉他,就干脆杀了他好了。”
干脆杀了他好了……
这破碎山河,这泱泱大国,为了杀掉一个人,使出这般多的力气。
长安的程府,程太尉端坐书房,望着沙盘中插着的旗帜,沉思着自己定下的计划。想这个时候,李信已经回天乏术,阿斯兰也已经得罪尽了阿卜杜尔。李信该死了,阿斯兰要是能死最好……他的大楚和蛮族之间结盟的计划,就可以没人干涉了。
他淡着脸,再往沙盘上一处高高隆起的代表墨盒的城池上插了一个旗帜。程太尉闭上眼想了想,起身离开书房,回房歇息。对他来说,为了实现一个十数年一直在安排的计划,牺牲一个人,牺牲一座城,都是应该的。
他不过随意手挥一挥,不过随意写两个字说几句话,便是大堆大堆的将士为他一个想法去送死。
而又有谁问过墨盒那些英勇赴死的将士们呢?
飞箭如雨,从天上弯了大半个弧,刺下来。李信等人身下的马已经尽数伤亡,敌人也死了很多。他们从远攻到近战,敌人却仍有机会远攻。李信回头,看向身后区区十来人,咬牙:“放火烧山!”
“这是雪山,火恐怕不好烧起来……”
李信道:“那也要放火!不能给他们远攻的机会!”
整整一个时辰。
从最开始到火后,三个时辰的时间。己方的人越来越少,敌人也越来越少。
烧山后是近战,十来个精疲力竭的男人,扑过去与敌人厮杀。兵器撞击,招招皆是敌人的要害处。敌人震惊于他们的杀气,难以想象对方战了一整夜,从天黑到天亮,竟然还有精力如此?
李信不断地杀着人,他厉声追问:“我一心为大楚尽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墨盒的将士们含着血泪,声声逼问:“我尽忠大楚,守家卫国,难道这便是我的结局吗?”
李信大喝:“为什么?!”
众人吼道:“为什么?!”
敌人无言,同是将士,众人无话可说。大家都是军人,上方给出什么样的命令,他们就去做什么。他们眼神闪烁,不敢对上这些男儿郎的眼睛。他们被心中的良知逼问,羞愧万分,手中的刀戟几乎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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