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看向对面的中年人,李怀安。
陛下说,“李卿见外了。先祖建功立业,打下锦绣河山,多亏李家的相助。李家于江山有大功绩在,不必行这般大礼。”
陛下说不必行大礼,反正已经行完了。李怀安平静地坐于陛下对面,对陛下的话,只冷冷淡淡回了句,“臣不敢携功求报。”
陛下眸子顿时变得冷寒,总觉得李怀安这话有嘲讽之意。
携功求报……
李家曾助大楚建国,求的便是能入主中原地段,在长安有大好前程。然长安又有长安的根基,昔日打下江山的太祖入了长安后,封赏无数功臣,独独不给李家想要的回应。太祖却仍不想丢开李家,又百般说辞,得以纳了李家一位女郎入宫。
后来那位女郎死于宫中,原因不为外人道哉。
当年助张家打江山的李家诸人,都或死于长安,或死于战场。或有巧合,或有阴谋,谁又说得清呢?
李家终是对皇室失望,偏安江南,再不提北上之事。当年先祖更是下了令,大楚皇室在一日,李家子弟绝不入长安为官,违者皆非李家子孙。
这一晃眼,已过去了近二百年。大楚皇室在风雨招摇的建国中,多次需要李家相助,李家都未曾施以援手。皇室对李家不满,李家对皇室不满。谁也不服谁,谁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谁都怪对方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多少年下来,李家和大楚皇室的恩怨没有了结过,倒是真的互不往来很久了。
眼下,李怀安去来了长安,还来未央宫中拜见皇帝。
陛下问:“爱卿所谓何事啊?”
“求陛下饶臣家二郎一命。”
“……哦,这还不是携功求报?”
李怀安笑了笑,“陛下开玩笑。皇室与李家的恩怨,岂是一个小孩子就能说得清的。”
皇帝:“……”这是还觉得张氏欠他们李家良多,一个李信的恩情,根本还不了啊。
皇帝冷笑。
冷笑之后,却也拿李怀安没办法。终归到底,还是张氏先祖时期,没有处理好这个官司,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麻烦。李家是会稽大族,多年来也没给朝廷惹过麻烦。皇帝再把人家的话冷冰冰打回去,也实在觉得脸疼。
可是李家这不恭不敬的应付态度,大楚皇室也颇为不满。
陛下说:“爱卿还是怪罪朕吗?李家子弟出色者众多,却没有一个来长安为官。如今大楚国运不盛,内忧外患,你们也不出头。你们不出头,世家们全不出头……这是在膈应谁呢?指着朕干什么呢?”
李怀安不应。
内忧外患,原来陛下也知道。知道却不在意,整天沉浸于成道问仙上。陛下都不在乎他的江山,指望别人在乎?李家是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去资助皇室了——什么都没换回来,还丢了不少东西。
李家只想管好会稽就行了。
君臣二人在殿中说话,陛下含讽带刺,斥责李家不忠,眼里只有一个李二郎。李怀安说陛下误会了,我们还是很忠君爱国的,我们不就没把会稽的事拿来烦您吗?您能安心炼丹,我们也有功劳啊。
世家世家!
皇室厌恶极了世家的权大!
但是又得依靠世家,不能得罪。至少现在,皇家没有得罪的资本……
这对君臣口不对心,话不投机,倒是说了一个时辰。
殿中未曾商量出来结果,华灯初上,却有小黄门匆匆叩门,急切报道:“陛下,徐州郑山王那帮反贼,攻打会稽郡!会稽情况不好!有五位大臣等着见陛下,陛下您……”
会稽郡被反贼攻打……
陛下冷眼看向面色微诧异的李怀安。他看了许久,才半信半疑地想,也许李怀安事先不知情。
李怀安对上陛下的目光,彬彬有礼地说,“臣希望带上二郎,尽快返回会稽。会稽地势重要,若是失守,反贼恐怕……”
陛下沉默半天,问,“这确实是一个巧合?你未曾与郑大王联谋骗朝廷?”
李怀安说:“我怎会拿会稽开玩笑?还请陛下三思,眼下会稽告危,实在等不得了……”
陛下良久不语。怎么这般巧合……李怀安希望带走李二郎,会稽后脚就出了事。如果不放李怀安与李二郎走,会稽情况又不知道会如何。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徐州了……
陛下心中厌烦,觉得这些臣子们实在讨人嫌,整日算计自己。他好不容易接见李怀安一次,李怀安就拿反贼的事来烦他……这帮饭桶们有什么用,他还是多给太上老君烧柱香求求吧。对了道童们炼的丹,该能吃了吧……
最后,陛下放李怀安回去,却随手就把应付李怀安的事,下放给了太子与定王。他原本想交给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定王去办,却突然想起这次杀蛮族人的事,好像和定王也有点关系,折子里乱七八糟写了一堆他也懒得看……干脆把太子也算上了。那两个兄弟互相监督,赶紧解决这件事最好。
李怀安出宫的时候,雨还在下着。
与陛下寥寥几语,他算是看明白了:皇帝根本不在乎什么江山,皇帝一心求道,只觉得江山成为了他的累赘。
大楚值大危之时,唯有期待下一位皇帝,来拯救这片千疮百孔的河山了。
傍晚时分,华灯高上,未央宫中陛下依然不见丞相等三公。丞相等人只好自己来讨论会稽之事,顺便叫上李怀安旁听。程太尉等人都不愿出兵,都言边关危急,希望李怀安自己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给朝廷找麻烦。李怀安不爱说话,听他们吵了半宿,到自己的时候,也不推脱——把李二郎平安放出来,他立刻回会稽,绝不麻烦朝廷。
但是放了李二郎,程太尉又不太情愿了。
扯皮一晚上,冒雨离宫的时候,所有人都磨了一嘴水泡。
程太尉累了一晚上,回去府上还没休息,又听夫人说三郎的妻子要打五娘子,众人拦都拦不住,眼下跑祠堂去了。程太尉冷冷笑了一声,摆袖抬步,往祠堂的方向去。
程太尉去时,许多仆从们慌慌张张,不知该拦谁。
远远便听到女子的凄厉叫声——“你毁了你三哥!你怎么如此歹毒,你做了错事,为什么报应不在你身上,而是你三哥身上?他做错了什么?!他最大的错,就是有你这么个妹妹!”
“程漪!你毁了你三哥一辈子,我和你势不两立!”
啪!
清脆的巴掌声。
程太尉皱眉,觉得这闹得实在不成样子。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回过头,看到身后堂外颜色苍白的程三郎程淮。
父子二人站在灯火通明处,隔着雨帘对望。
久久不语。
第88章 901
小雨将歇,风吹雨打,夜色沉沉。庭前梧桐树影阴阴冷冷,风拂来,窸窸窣窣低倒一大片。父子二人对视片刻后,听到祠堂中声音已经渐弱,该是仆从们劝住了二人。他们过去,踏步进祠堂们,便看到被人围着的两个人。
祠堂本就空荡阴森,尤其是在夜中。一盏灯烛微微地晃动,火光下,太尉夫人正在劝说程三郎的妻子,并为五女小心开脱。女郎伏在君姑(婆婆)怀中哭泣,一张脸已经梨花带水,凄凄惨惨。然她时不时剜向程五娘程漪的目光,却十足狠厉。
世家联姻,嫁过来的贵女出身都不低。林清河也是陇西有名大家出身的贵女,嫁来程家,与夫君齐眉举案才一年多,夫君的前程就被毁了。程三郎现在在军营历练,回京过年,短短几日,就被他那个五妹连累……程三郎武功被毁,筋脉被折,即使拿了上等药膏医治,日后也再不能习武了。
对于一个军人出身的人来说,不能上马不能打仗,余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程三郎前半生的心都压在一个地方,以后却再也不能了。而这都是谁害的?!
她君姑劝她,“莫损胎伤身……孩儿是无辜的……”
林清河仍然气不过,厉目盯着那跪坐于前方几步远外的程漪,心里冷笑连连。程漪自己不知道在弄什么勾当,跟那个蛮族人不清不楚地纠缠。李二郎给的说辞是程五娘帮了蛮族人害舞阳翁主,在林清河看来,也八九不离十。这种自己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的……
李二郎是她的仇人!程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以为在祠堂跪几天,就能得到原谅么!
程漪无动于衷地跪在那里,再次听到三嫂无法克制的骂声。她母亲有些不忍,然三嫂又怀着胎,自然向着三嫂了。而林清河气不过,骂到一半,走过来,要再箍掌,提起来的手腕被身后人拽住了。
她回头,看到丈夫金白憔悴的面容,立即泪水涟涟,“夫君……”
程三郎向她摇了摇头,低声,“此地有父亲在,你也莫闹了。”
众人这才看到太尉夫人已经把太尉请了过来,太尉正站在堂门口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闹,目光闪烁似在想着什么。程漪仰头,看到父亲的身形,莫名有些畏惧。她仰着脸,唇动了动,无声地叫了一声“阿父”。
她再与程三郎对视,程三郎的目光让她觉得周身沉重,心里发抖。她跪下去流泪,给三哥磕头。三哥叹口气,拉着三嫂走了。那对夫妻一走,其他人自然也陆陆续续被太尉夫人打发离开。到最后,祠堂再次变得空荡,程漪长跪于地,余光看到门口的父亲,并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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