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什么感觉。许久的沉默,她才淡笑道:“魏家二哥于我来说,只是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你莫要多想。”
——你莫要多想。
江俨心中微沉,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虽然他也不知公主理解成了什么,可这话听来只觉得奇怪。
回宫这月余来,两人见面多了许多,可江俨总是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公主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的说话,还是像以前一样温婉的笑。
可江俨却能分辨得出,她待他,是真的不如从前亲近了。就好像有许多无形的手推拒着他,把他挡在公主的心外,不让他靠近半分。
五年的隔阂像无法逾越的天堑一般横亘在他们之间,一年又一年一点点扩大,如今已生生隔开了万丈沟壑。
她不走过来,而江俨也不知该如何带她走过来。
江俨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清清淡淡的,却有着难以察觉的低落:“公主,是不是……在怪我?”——怪我五年前不辞而别地离开,五年后又自作主张地回来?
他问得不清不楚,公主却明白他在问什么,怔怔看着他陷入沉思。许久后才把目光移向远处,静默片刻后缓缓答:“我没有怪你。”
江俨整颗心慢慢地下沉,平日面无表情的脸也一点点破冰,显露出些许慌张无奈的神色来。他宁愿她打他骂他,便是想要他的命,他也能毫不犹豫地亲手奉上。
他最怕的,就是她什么都不说,把心事埋在心底,把难过与眼泪通通都自己忍着。
江俨艰难地解释道:“属下……属下不想离开的,因为……一些原因才离开殿下,去了太子身边。”
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弱,飘在风中弱不可闻。江俨凝了心神努力去听,才听到她是在问:“是有不能说的苦衷?”
江俨重重地点了点头,怕这夜色太暗她看不清,又“恩”了一声。
公主沉默着看他,脸上表情奇异,有悲伤有不解有怨,最后通通变成了释然——他五年前不辞而别,便是如今都不打算给她一个解释。
只觉说不出话来,只能仰着头看着他,静静凝视了许久。
从九岁搬到长乐宫到她十七岁出嫁,江俨就这样陪着她,数不清已经这样等了多少年。他目光深邃平静,眼里有极微弱极微弱的火光,眸底似有比她还要多还要深沉的心事,只一个眼神都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灯火点点映照他的侧脸上,无边寂静却也无边温暖。那一瞬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公主忍不住走近了一步。
三尺。
江俨行在她身后的间隔,从来都只有三尺距离。
半步不多,半步不少。
她也只需走近一步,便能闻得到他的气息,触得到他的温度。仰头便能贴近他一向神情寡淡的脸。
离得太近,太近了。江俨微微变重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他眼睛微微睁大,垂眸看着公主极慢地抬高了双臂,又极慢地环住了他。
江俨陡然一怔,反应变得空前的迟钝,只能僵着身子站着不动。眼里原本微弱的火光一点点迸发,可他还是僵着身子不敢动作。
——公主居然在主动抱他?
——公主居然会主动抱他?
怀中的浅浅呼吸透过薄薄衣衫,那微弱的暖意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心中炽热不能言语,暖得他整个身子都要软了。江俨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却情难自禁地伸开双臂,慢慢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手指在她的狐裘披风上轻轻摩挲了下,冰凉细腻的触感,他不敢再动了,只那样僵着身子抱着她。极轻极轻,不敢用半分力道。
怀中的公主脸贴在他肩头,声音低婉轻轻说道:“五年前你不辞而别,我特别……特别难过……我在承昭的钟粹宫等了大半月,每天都在钟粹宫里找你,可你偏偏躲着不见我……我知你月底有一日休沐,遛出宫去江家找你,隔得远远的看到你……却还不如不见……”
她的话声在耳边,笑得无奈:“那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觉得你真可气,想恶狠狠地骂你,想让人打你板子……也想抱抱你。”
她又笑了下,一点点收紧了环着他的双臂:“如今……终于抱到了。”
“属下没有躲着公主……”江俨艰涩出声解释了两句:“告了假在家中休息了两月,未在宫中当值……”他也不知怎的,明明句句为真,解释起来却连自己听来都只觉苍白。
公主轻轻“恩”了一声,似乎时隔五年,便已经不在意这个答案了。
江俨唇微颤,想要低头看她,却只能看到乌黑的发顶与怀中人的一小片鼻影。听她声音微颤低声呢喃:“大婚之前那几个月,每每闲下来我就难受得发慌,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管是刺绣还是练琴,做一会儿就做不下去了……可又不能停下,停下心里空落落的,会更难过。”
“让人从宫外淘弄回来的话本子,总是没有你以前带回来的好看……”
“其中有一本里头讲的是个被赎身的妓子的故事。也不知是什么酸腐书生写的,那妓子十分聪明,嫁到了一户有钱人家做妾,书里头的原配反倒被相公冷落,被婆婆打骂,还被那妓子欺负。”
“明明是那么荒唐的故事。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看完了,愣是被吓得睡不好觉,特别特别害怕……总觉得嫁进徐家就跟进了老虎窝似的,想都不敢想。”
“红素她们都与我说‘殿下身份贵重,不会被人欺负’。可我就是特别害怕呀……我生在宫里,长在宫里,怎么就偏偏要嫁到别人家去了?”
“我只在画像里头见过徐肃,听人说他武功特别厉害,一脚就能踹的人吐血;又听人说徐老夫人也特别特别凶,徐家有奴仆不小心弄坏了主子的东西就会被活活打死。我天天都在想,我嫁过去会不会也像话本里的那个原配夫人一样,会被冷落被打骂被欺负呀?”
江俨一颗心微微往下沉,他与她朝夕相处了八年,此时明明她就靠在自己的怀中,却觉得距离比之前更遥远了。
怀中的女子似乎哽咽了下:“怕得厉害了,我深更半夜跑去坤宁宫找母后,我跟母后说我不想嫁人了,哭得可怜兮兮的,把母后吓得不轻。又听我说是因为看了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她骂我胡闹,发了好一通脾气,让我好好准备嫁人,不要胡思乱想,就连两位嬷嬷也批评我不懂事。”
“那个时候我疯了一样想见你……特别想见你……想跟你说说话,哪怕只是看你一眼都好啊……可你还是不见我。”
“江俨,我不想嫁给徐肃……也不想嫁给别人。你知不知道……”唇嗫嚅两下,最后半句话却终究没说出口。
——江俨,你知不知道,曾经,我想嫁给你的。
特别想……嫁给你。
……只可惜,我不是你心爱的姑娘。
说出口,除了让你为难,又能如何呢?
江俨揽在她身后的手直哆嗦,公主柔软的腰线弧度柔美,就贴在他掌心,可他不敢用半分力道。公主从不开口说她的难过,如今被他逼着说出口,却只能惹得她更难过。江俨声音艰涩,无力地安慰道:“都过去了……”
公主眼睛一眨,一滴泪滴在他肩膀上,轻得人难以察觉。“是啊,都过去了……”
她在面前男子宽阔的肩膀上轻轻蹭了一下,像黏人的小猫一样,动作中是满满的依恋。
“从大婚前三个月你离开长乐宫,到我嫁入徐家,再到徐肃战死的消息传回京……整整二百四十六天,我没有见过你一面。”
“这五年……我只远远望过你七眼……”
这迟了五年的怀抱,如她想象中一样温暖。宽阔的,坚实的,温暖的肩膀,里面蕴含着她不敢想的力量。
可也只能,沉迷这一次。
她曾经喜欢这个人的时候,他不知她的心意;
她下定决心要告诉他、想要嫁给他的时候,知道了他心中早已有了心爱的姑娘;
她曾经最最渴望这个怀抱的时候,他不辞而别;
她想要把来不及告诉他的话、把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沉甸甸的心事都通通告诉他,想要完完整整地跟他告别。就算明知婚事已经尘埃落定,这样做除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再没有别的用处,她还是想要告诉他。
而江俨躲着她避着她,拒绝在大婚前再见她一面。
直到徐家家兵带着徐肃战死的消息回京,直到徐肃的“遗体”出殡时,她才再见到他。隔着黑白挽联,隔着灵堂上唱丧的歌师,隔着一波波来吊唁又一波波离开的宾客,他站在灵堂的那一头看她许久,眼神悲伤又怜悯。
从那以后,只有承昭偶尔来公主府看她的时候,她与承昭说话时候,江俨会隔得远远的守在门外。
起初她刻意垂了眼,忍着不去看他;后来,也就再不想抬眼去找他的位置了。越是看到,越觉难过,又何必呢?
整整五年,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一个月来,我每天都无数次地想……你说你走都走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啊?我想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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