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篱后恰巧听到两人谈话的公主微微一笑,心头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原来……他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被他拒绝了的那丫鬟心神恍惚,没两日便在整理旧书时扯坏了极珍贵的一册孤本,管事嬷嬷担不起这责,把她提溜了过来听凭公主处置。
公主的脾气软和在宫里是出了名的,那丫鬟初时还抱着一丝侥幸,直到听到公主轻轻说:“遣回内务府吧。”那丫鬟愣了一下白了脸,这才慌了神,忙痛哭着求饶。
那丫鬟哭得惨兮兮的,才求了两句情,公主便又心软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知道被主子遣返回内务府的奴才都得受好一番磋磨,要么是被重教一遍规矩送到别的主子宫里;要么是被打一顿板子直接直接撵出宫去。无论哪条路都是折磨。就算这丫鬟宫外头仍有家人,听到了她是被主子撵出了宫的,谁不揣测个一二?还能有什么前程?
不过是个心有所属的姑娘,自己又何必这般苛责?要把她一辈子都生生毁了?
公主笑容微苦,闭上眼缓了缓心头的涩意,改成了罚俸三月,贬为了三等丫鬟,让她退下了。
怎么能不喜欢呢?
那样眉眼沉俊,稳重清冷却温柔细致的人,与她在这宫中相伴八年的人,她怎么能不喜欢?
她没有与别的男子相处过,也不知道寻常官家的主子与侍卫是什么样的。她却只知道——这天下除了父皇母后,再不会有人能这样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了。
她不像承昭,从小把揣摩人心当作乐趣,她自小性情寡淡,对所有生人都没办法撤下心防。
只有在江俨面前,她能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可以把心事说与他听,可以坦言自己一切不喜欢的人和事。不必在意皇家仪态,不必时刻微笑示人,不必恪守男女大防。只需一个眼神江俨就能懂,甚至有的时候连眼神都不需要,他都能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人……她怎么能不动心?
可惜在她还不明白何为情深的时候,江俨早已有心仪之人了。
她曾经还奢望过,等自己的病彻彻底底地好了,等自己的身体养好,就跟着他出宫好好去看看宫外面的世界,再不用偷偷摸摸地溜出宫去,看他受罚却无能为力。
可惜……他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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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大选,百余位京城适龄优秀男儿的画像与介绍送到了文宣帝和皇后的桌案上,挑挑拣拣,到了公主手上,所余不过三十。
文宣帝挑中了一位,私下里问了问那人的意思,人家言明要为家中病重的老父侍疾,无暇顾及婚事——文宣帝暗自点头,家中老父病重做儿子的却要娶亲,确实是不孝;
皇后也看中了一位,文宣帝又喊来人问了问,对方坦言已有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不忍辜负于她——文宣帝有点不高兴,却十分满意他的耿直与坦荡。
连着看中的两位都含蓄委婉地辞了,文宣帝索性把剩下的画像都给了女儿,让她自己挑个合眼缘的。
公主翻着看了许久也拿不定主意,这些人她都不曾见过一面,却要她选出一位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与她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多可笑的事呵!
江俨看她眼神中似有淡淡讥嘲,犹豫许久,再三斟酌,总算鼓起勇气开口道:“公主不要为难,若是实在选不出合适的人选……”
容婉玗翻着画册,听到这话停下手上动作,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欢悦涌上心间,她强作镇定地问:“选不出,然后怎么办?”
她眸中的光太清亮,一瞬间霞光映在她侧脸上如玉雕琢,仙姿佚貌似镀上一层灿灿的光,直让人不敢直视。
江俨微微错开视线,话音不稳道:“公主若是实在为难,便是……嫁给属下也是可以的。”
——公主若是实在为难。
——便是嫁给属下也是可以的。
这话中两个转折,听得公主心一酸,怔怔看了他半晌,差点掉下泪来。
她忍不住自嘲,连着两个备选驸马都拒绝了娶她,这事江俨也是知道的。她心里明白:这两位的借口或许是真的,但也或许,是真的不想娶自己这般高高在上的贵妻。
可她不知道,原来自己在江俨心中是这样廉价,纵有公主的贵重身份也是别人都不想娶的、是挑不到合心合意夫君的可怜姑娘。
明明江俨语气平静冷淡,像往常一样的面无表情。可公主心事太重,又知他早已心有所属,偏偏从这话中听出了满满的同情。
于是她忍不住钻了牛角尖——江俨已有心仪之人,却因为不想看她为难偏偏要这么说,宁愿委屈了他自己和他心爱的姑娘,只是觉得她无人可嫁实在可怜,便决定娶她。
他一向对她好,不想让她难过,便连委屈自己都不顾。
公主没敢抬头,眨眨眼,憋回了眼眶里的湿意。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轻轻嗔道:“说什么胡话!你怎么能娶我?”你明明在宫外头有了心爱之人,又怎么能娶我?
而江俨听懂的却是——你一介布衣入宫为奴,怎么能娶我?
公主把手中的备选驸马图册翻得飞快,来掩饰内心发酵膨胀的委屈,可她却没看到江俨一下子煞白的脸。
她也不会知道,江俨身无官职敢于这样开口,究竟做了多少心理准备,才有勇气这样对她说?
她也不会明白,两个总是不善言辞不诉真心的人,究竟能有多少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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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工局的老尚宫手太巧了,穿在她身上那嫁衣还未做成,仅仅为一试。正红缎彩上缀有无数真石美玉,绣了赤金鸳鸯的霞帔熠熠生辉,更衬她面如美玉光华内蕴。
江俨远远看了一眼,只觉此生能得见这一眼,也是上天赏他的。
入宫这八年来,看着她一点点变得更好,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样样都好到极致,这才一点点懂得,云泥异路、天壤之别,究竟是多么让人绝望的难过。
这才一点点懂得,他一介布衣能入得宫来,并非是为能追上她的脚步,而且要守着她变得更好,护着她走得更远。这八年倾心相护,只是上天为圆他此生最大的执念。
整整八年,日日夜夜,能跪在她脚下,能仰头便得见,能护着她走远,已是此生最大幸事,再不敢有半分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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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江俨离开了,没与公主告别。就连他调到了太子身边做了仪卫队长,这事公主还是听别人说的。
而江俨,没留给她只言片语的交待。他们八年朝夕相处,他都不愿留下一个完完整整的辞别。
整个长乐宫全是江俨的影子,无论睁眼闭眼,无论用膳看书,无论清醒安眠,似乎他都在咫尺之地。他离开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硬生生捱过去的。
从那时起,才明白一个词的意思,什么叫心如刀绞。
除了他,驸马是何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总归是父皇与母后过了眼的,长相身份又怎么会差?
徐肃轮廓坚毅,英气逼人,锋芒毕露。他心有大抱负尚未施展,有心以一人之力撑起徐家,她便以自己的身份助他一把。
可却没人告诉她——以皇恩浩荡为名义而硬生生牵起的姻缘,又怎么能白头偕老相敬如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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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熹公主大婚那日,十里红妆,彩锦铺地,目之所及都是喜庆的红色。
文宣帝和皇后微服出宫,和公主府隔着一条街的距离,远远地看了一眼。以他二人的身份,若是进去了,便会把女儿的大婚搅成朝会一样严肃。看到徐肃领着徐家所有人三叩九拜迎入公主,脸上的欣喜不似作伪,二人也就放下了心。
那一日,十二岁的太子刚要进公主府时,却被新调到他身边的江侍卫拦住。那人似有千番踌躇,才缓缓开口:“殿下,可否带着属下一起去”
太子微一愣,理智还没同意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点了头——大概是因为……那人脸上的表情,看得人心酸罢?
满堂宾客里没有他的位置,江俨就窝在下人小厮们聚着的地方,主家也给他们赏下些喜酒图个热闹。他就隔着半个前院、隔着数百宾客、隔着平头百姓的流水席,远远地看这场婚事。
长长的红绸牵在她和身旁那男子手中,愣是为原本素不相识的二人牵起了缘分。一脸喜庆的唱礼人拉长了嗓子唱道:“一拜天地——”,她慢慢地,拜了下去。
——是啊,她这么好,合该一生得上天眷顾。
“二拜高堂——”她再拜,上首的徐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看样子对她有十成的满意。
“夫妻对拜——”徐肃已经躬身拜了下去。公主却停了动作,头微微朝右后侧偏了下,迟疑了一会儿。宴上宾客小声交头接耳,于是她最终,朝着对面的驸马盈盈拜了下去。
江俨捏紧心口,勉强咽下了喉头激涌而上的一口腥血。她的右后侧……那是他一贯站的位置……是他站了整整八年的位置。
曾听人说,婚事是一生中最最正经不过的事,若宾客之中有人心中不诚,便会削薄夫妻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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