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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朝驸马须知 (宣蓝田)



☆、和好

  前些日子江俨都是与公主一起用膳的。同在偏殿住着的几个小太监,有时想起这还有个伤员,便给他送顿饭;有时事忙想不起他来,江俨就饿着,在床上静静躺一整天,愈发消颓了。
  长乐宫此时人人的心都系在小世子和公主身上,除了心慈的老太医,谁还顾得上他呢?
  就连老太医每每来看他的时候,都会先在他鼻间摸摸是否还有气。
  其实在昏迷的第二天江俨清醒后,就已经能下地行走了。习武之人比旁人感觉更敏锐,这样的伤势于他来说,疼是一定会疼,却不至于需要卧床养伤的地步。跟着太子的那几年更重的伤也受过,丢了半条命,养了半月照旧是一条好汉。
  只是这回,江俨没有用功调息,每日早晚的两碗汤药也一口没喝,金疮药塞子都没揭开,任凭伤口以最缓慢的速度好起来。
  卧床养伤不过是为了等她来看他。哪怕只一眼,看到他面容憔悴卧病在床的样子,会不会有丁点心疼?
  此时外头竟有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一履间其声翩然,一听便是女子。江俨豁然翻身坐起,披上外衣开了房门。
  红素站在门前一时怔忪,瞧见他眼角眉梢都垂了下来,往日清冷疏离不露心中所想,此时神情中却有显而易见的低落,如何不知他想的是什么?
  红素欲言又止,明明小世子昨日便醒来了,公主欢喜了半日,却照旧消沉了下去。一连几日不能安眠,今晨红素给她梳发的时候甚至梳下了好些落发。她还饿了好几天伤了脾胃,又是好一通折磨。
  可这些说给江侍卫听又有什么用呢?公主这几日都没问起过他,她一向把所有心事都藏在心里。红素不敢问,也不知公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敢私自拿主意,怕给两人岌岌可危的感情火上浇油,只好放下药碗离开了。
  江俨默然站了好一会儿,怔怔看着那药碗,慢腾腾端起来喝了一口,便又放下了。曾经他是虎狼不畏的汉子,如今连喝口药都觉得苦,苦得咽不下喉。
  *
  已是深夜,偏殿正屋住着的江侍卫不知在做什么,今上午把锯子锤子锉子拿进房里,叮叮咚咚的动静就再没消停过。旁屋的小太监们也没了睡意,窃窃私语讨论他在弄什么。
  江俨正拿一把锯子咔擦咔擦,砍一段竹子做了两个中空的竹盒,各自刻上一圈鸣响缝儿,拿砂纸细致磨去木刺,用胶把竹盘和轮轴粘牢实。
  这是一个小小的双轮空竹,因为没空上红漆,一个时辰便做好了。还在那竹盘上缠了一圈金线,做出来的空竹倒还挺精致。
  等胶干的功夫他又做了个风筝的骨架,还顺手扎了一只竹蜻蜓。
  到了黎明,偏殿的小太监们呼啦啦去吃饭,也没人喊他一声。江俨也顾不上吃,喝两口水继续忙活。
  他昨日还奄奄一息的模样,今日却有力气做这些活计了,老太医心中颇有些稀奇。掀开他上衣瞧了瞧肋间和腹部的伤势,瞧着那已经结了口的伤势唏嘘道:“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啊,就你这不吃不喝的德行,居然也熬过来了?”
  他兀自感慨了一通,江俨照旧没吱声。老太医也习惯了,左右这几日在长乐宫暂住,闲来无事就给他看看伤。老太医胡乱给他抹了点药,这便起身要走,衣袖却被人扯住了。
  老太医诧异回头,一时竟有些惊喜,连着几日没吭声,他都要以为这是个活死人,这是怎的忽然开窍了?
  大约是一连几日没好好用膳的缘故,此时头一回说话,喉中火辣辣的疼,声音更是艰涩,缓缓吐字问道:“小世子如何了?”
  太医这几日被问得多了,想都不想便顺溜答道:“前儿个刚醒,后脑淤血散得差不多了,这两日还时不时会头疼,再养上半月也就好彻底了。”
  江俨心中更难过,她还是没来看他……
  “那,公主如何了?”
  老太医颦了眉,一个侍卫哪有资格过问主子伤势?
  眯着眼瞧了瞧他,见他面上无甚表情,双眼却直直盯着自己看,几日来的颓废萎靡渐渐消散,眼底竟腾起微弱的希冀之色。
  ——左右长乐宫里好些宫人都清楚公主的情况,告诉他也无妨。
  老太医便实话实说:“公主不太好,连着几日劳心伤神,饥一顿饱一顿的,她肠胃弱,哪能受得了这个?约莫是前两日流多了泪,皲了眼角,连视物都有些模糊。却也不知怎的,三日前又伤了头风……”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江俨蓦地起身,穿上鞋子就要往殿外去。老太医忙把人扯住,怒道:“哎哎你这是作甚?赶紧给我躺回去!”
  江俨使了个巧劲抽出手,绕过他,匆匆往公主的寝宫行去了。
  三日前,正是他在雨中跪着的那夜。
  他临昏迷之前隐约瞧见窗子那处有人看着,醒来却不知是梦是真。可这两日天气和暖,若不是那夜公主站在窗前,又怎么会伤了头风?
  江俨心中乍悲乍喜,一时红了眼眶——公主那日是看着他的。
  *
  傍晚时,承熹亲自下厨熬了鸡汤喂皓儿喝下,又一瞬不瞬地瞧着太医给皓儿施过针,看他早早睡下,这才放心。
  昨日他总说头疼,今日却好多了,总算有了胃口。
  放下了一桩心事,她却照旧没心情用膳安眠。此时已是夜晚,皓儿不能受凉,屋子里便没有开窗,承熹总觉得呼吸不畅,心口那处闷得厉害,只好走去园子里通风。
  蝉鸣声声入耳,徐徐夜风拂面而来。承熹走出两步,察觉这是偏殿的方向,轻轻一叹,又刻意转身换了个方向,挑了背对偏殿的另一条路散步。
  走在一枚枚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约莫是因为她身子差,走两步便觉咯得脚疼,也没有心情再往前走,只好寻了个小凳坐着歇歇脚。
  却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行来。临至跟前了,却越行越慢,似心中踟蹰。
  承熹身子一僵,压住想要回头的冲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明明背对他坐着,却能察觉他的视线黏在后背上,如芒刺在背,只好起身继续往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怕她不知自己跟在身后,江俨刻意放重了脚步声昭示自己的存在。
  长月当空,在两人脚下投下清冷的影子。
  那日江俨被几个小太监抬回偏殿,承熹也是在的。他胸腹之上所受的伤已皮肉翻卷,在雨中淋了几个时辰,伤口竟隐约泛白,瞧着骇人极了。
  承熹在他床榻旁守了一夜,到了黎明时分听丫鬟来报说皓儿该施针了,这才离开。只是那时江俨昏迷未醒,又如何知道?
  直到行到湖心亭,前头再没路了,承熹只能停下。
  池中莲花未开,满池荷叶却已生机勃勃。承熹怔怔看着水中皱起微波,锦鲤明闪闪的尾巴一晃而过。
  观景阁就在不远之处临水而立,廊檐上的灯笼倒映在池水中,洒下碎光粼粼的点点斑驳。先前两人那般好,多年遗憾都补了回来。这才过去一个月,竟已疏离至此。
  明明已至立夏,挟了水汽的夜风吹来,仍觉透骨的寒。
  江俨站在她右后方,隔着一步的距离,不敢再靠近。想揽她入怀的冲动在心口横冲直撞,可他不敢上前。
  他知道公主此时不太想见他,无论做什么都怕惹她生气。
  夜风徐徐吹来,她面上竟有脂粉的香气袭入鼻尖。想来是因为气色实在难看,怕被世子瞧见,只好拿往日用得极少的脂粉遮住面上憔悴。
  视线黏在她身上不放,舍不得分给这夜景一眼。默然许久,江俨轻声问:“公主,能不能……与我说说话?”
  从来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即便入宫为侍多年,却也自有风骨,承熹何曾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
  “你说话……”他低声又求,承熹心尖一颤,忙想该与他说什么。
  明明这几日每时每刻都在想,彻夜不能寐。临到近前了,承熹却一时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只好抬眼看他。
  三尺外站着的人照旧是一身墨色深衣,这才几日未见,他似乎又瘦了,原先精健的肩背更瘦削了。
  原先他虽沉默寡言,可那时不是这样的。坚毅淡泊,叫人瞧着便觉稳重可靠。
  如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十分得不体面。眼下方青黑一片,微微凹陷的双颊更是憔悴得不成样子。除了眸中有微弱的希冀闪烁,再看不出一丝半点的生机了。
  那一瞬,竟觉得他老了十岁。
  那夜雨中的他猝不及防倒在地上的场景袭上心头,承熹心中遽痛,眼前也忽的晕黑,连忙在石凳上坐下,阖眼把泪意忍下去。
  他们多年相伴,她却从不知他有过多少疲惫。与自己在一起,他哪里有过分毫的轻松?
  她给他的欢喜,还不如给他的折磨多。如今,还这样难为他……承熹咬着唇肉轻轻吸口气,轻声问:“你伤养好了?”
  “好”字临到嘴边了,江俨硬生生打了个拐,盯着她定定说:“没好。”
  他想说:你不来看我,不跟我说话,我哪有心情养伤?也不想用药,恨不得伤一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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