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什么时候启程?”
陆青羽笑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刚侧过脸,就见到走廊尽头的一个人影子,那人白衣黑发,手里撑着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他站在那头,我站在这头,我们彼此相望,都没有再动一步。
明儿气喘吁吁跑过来,“姑娘,叶大人他......”
我挥挥手,“知道了,给大人上茶。”
我看着那头的叶少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外头雨大,里头请吧。”
外头潮湿,屋里又沉闷,叶少兰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正在推开窗子,他看着我,一双眼睛忧忧郁郁,我看着他笑,“先生是来同学生辞行的?”
明儿端着茶盏过来,我指着上首的椅子,“先生是西宾,请上座吧。”
他盯着我的眼睛,“天香说你的眼睛......”
我冲他笑,“劳先生记挂,学生眼睛好了,看东西不碍事。”
他那深潭沉水般的眼睛弯了弯,似乎有些喜色,“蓬蓬,我......”
他站在门口,我回头看他,“是不是天香还在外头等先生?抱歉,是学生疏忽了。”我同明儿招手,“去外头看看天香姑娘,看她需要甚么。”
“是的,姑娘。”明儿转身去了。
我转过身来,道:“明儿是个好丫头,天香过去也是个好丫头,只是现在......”
叶少兰一直站在门外,我回头瞟了他一眼,“先生似乎很怕学生,怎么,怕学生吃了先生?”我捂着嘴吱吱笑,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里是莫名的哀伤。
我自顾自坐了下来,又拂开茶盏,“先生不愿进来,学生也不勉强,只是先生来这一回,总是有话要同学生讲,学生洗耳恭听,先生又一言不发,倒是教人费解。”
“蓬蓬,我......”他终于开口。
我一把将茶落在小几上,哼一句,“这茶是苦的”,就这么一哼,正好打断了他。
他看着我,我笑着瞧他,“呀,这茶是苦的,先生请讲,学生听着呢。”
“蓬蓬,你随我回京吧。”
外头雨渐渐停了,我从门口瞧出去,似瞧见了七彩的虹桥,我眼神盯着外头,叶少兰也转过身,我说:“我是要回京的,但不是随你回去,先生鹏程万里,蓬蓬另有人生。”
那七彩光芒折过来,照在叶少兰的身上,他站在虹彩里,我叹一句:“日中交易过,斜阳乱人影,外头还有人在等先生,先生请回罢。”
第50章
我走的那日,落玉和明儿都来送我,落玉问明儿是不是想随我去,明儿拉我的手,“姑娘,等明儿的娘老子都去了,明儿就去京城寻你。”
明儿这丫头是龙门本地人,她家里人多,将她放出来做丫鬟,但她签的是十年的生契,并不是终生的死契,她在寿王府五年,还有五年,便是自由身,可以自行婚配。我说:“好,再过五年,你就去京城寻我,我在那边等你。”
落玉很仔细,她安排了两个车夫,又给了我足够的银两,车夫将我送到汉口,我乘船去金陵。前一天晚上,陆青羽给了我一张房契和两张铺子的契书,我看了那房子和铺子的位置,都是金贵地方,我说:“陆相身家丰厚,这些给了我,会不会心疼。”
他说他那里还有几分薄产,还有几亩瘦田,若是我稀罕,就叫人给我送过去。我将东西收好,有些舔着脸皮道:“庄子田产我就不要了,只是听说陆相在孤山有一片梅园,不知......”
我其实也是漫天要价,孤山园里丽如妆,西湖旁边的园子都是珍贵,富豪乡绅们占去一爿,贵胄官员们组成一片,剩下一点零星沫子卖给外人,好好的西湖景致,后来的也摸不到甚么了。就那个抢手地方,听说陆青羽手里有孤山下的一片山景梅林,我说:“那个地方,不知陆相舍不舍得。”
他睃了我一眼,“崔纲手里还有些产业,都压在大理寺,我叫傅予还你一些。”
我抬起头,“当时抄家的时候不都充公了吗,哪里还剩下甚么,陆相,你莫诓我。”
我撇着嘴,陆青羽似懒得看我,他说,“该充公的充公,该留下的留下,大理寺压着你爹的五百亩田产,还有几张契书,都是借据或者其他的凭证,金银玉器是没有了,你自己回去凭你的本事把钱要回来。”
我乍惊乍喜,我崔家总算没被清空了,陆青羽又道:“那钱要回来也不容易,有些单子甚是棘手,所以大理寺才没往上报。你自己去要,多动脑子,直接上门,恐怕是没人理你的。”
我嗤他,“陆相真是个周到人,整日里动脑子,会短命的。”
他不想和我啰嗦,转身要走,我起身道:“李绛在卖国。”
我原本不想告诉陆青羽关于李绛的事情,但李绛确确实实在卖国,她利用她宁王府的情报讨好项帝,在两国矛盾的夹缝里求生存,还借此往上爬。我说:“我原本是想告诉寿王爷的,但......”
“但你担心寿王是她的舅舅,担心他们沆瀣一气?”
看看,这就是聪明人,话说一半,人家就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别的也不知道,我就是听说大殷有十万石粮草运到边境,李绛说她有路线图,她让苏幕,哦,就是慕舒去打劫,她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
“我其实也想不明白李绛为了甚么,我只听见她想让苏幕杀了叶清臣,为了甚么,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我说的是大实话,陆青羽低头看着我笑,我呶呶嘴,“笑甚?李家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先是李纶,害了我爹,现在又是李绛,皇亲国戚,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
陆青羽莹白的脸在灯下,侧面是暗影,他那么一动,说:“叶大人昨日已经动身了,你要是想跟上,还来得及。”
我呲牙,“我自然会盯着他,他有风吹草动,我都会告诉你。不过陆相,我觉得你应该让人盯着李绛,她......”
“李绛要是再多嘴,她就活不长了。”陆青羽说话轻飘飘的,明明音色和缓悦耳,听在耳朵里,就是冒寒气。
我叹气,“她年纪小,不知轻重,她就是想在项宫过得舒服一点,她......”
这些理由都是小节,李绛确确实实失了大义,她一个皇家郡主,随口就能说出边境战况,本就是逾越了。
陆青羽不再同我讨论李绛,他说:“京城里也不好过,你仔细些,有事去找听竹轩的陶掌柜,他会帮你的。”
日出的时候,落玉就来送我了,我没有瞧见寿王也没有瞧见陆相,落玉说他们漏液出城了,此刻不在府里。我点头,“山水有相逢,落玉姑娘,我们就再见了。”
她同我挥手,明儿站在她身边,我说:“同杨半仙说一声,我以后会回来看他的。”
落玉冲我笑,我提着包袱,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龙门之时,我抬头看了那高高的城楼一眼,当日彷徨无助的崔蓬蓬已经死了,从我一脚踩上城墙的那一天,就死在了陕境的黄沙里,也死在了不愉快的过去里。我崔蓬蓬又活了,我要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好好活下去。
车夫是极有经验的,他们交换着来,遇到茶寮就停下来休息,我趁机坐在外头吃个馒头或者吃碗面,他们夜里也不停站,就这样急行,不过三天,就到了湖北境。我撩开帘子,坐在外头的车板上,车夫放缓了速度,前头要上官道,上官道之前,有个喂马停脚的地方,我说:“咱们去吃点东西吧,马儿也要吃东西。”
那茶寮里人还不少,我们停下来后,一个车夫去喂马,另一个去买茶水吃食,我寻了个桌子坐下来,又听见踢踏的声音,几匹骏马从茶寮旁边奔驰而过,踏上了前头的官道。我倒了一碗茶水,小二拿来包子和粥,嘀咕一句:“今儿倒是稀奇,上午的功夫,来来回回好几拨人。”
我问他,“平日里没有这么多人?”
他说:“咱们这又不是汉口,城里也不兴旺,今日来了几队商贩,都是人多货也多,总之今日来往的人马格外多。”
停了半晌,两个车夫吃了东西,我又叫了一屉馒头和两斤牛肉,还买了一桶茶水,这茶寮里自己做了一种圆桶,上头有盖子,下头窄圆,可以直接卡进马车的角落里,买这一桶水十个铜板,带着出行再方便不过了。
我们上了官道,我在马车里头坐着,车夫回头道:“崔姑娘,前头有人挡路。”我撩开帘子,看了前头一眼,平直的官道上,无端堆叠着几具尸体,周围又没有活人,若是我们要过去,只能直接从这几具死尸上碾过去。
马车停了,一个女人蓦地从道旁的草地里蹿出来,她扑在马车上,“这位好心人,求您救救小女子,小女子怀胎八月,家人被害,身上的钱财也丢了,求您搭小女子一程吧,小女子是京城人士,夫家是做官的,等小女子回京,定会重谢恩人......”
这女人哭的厉害,话说得又甚是清楚,就似背好了说辞一般,一个车夫拦她,“哪里来的妇人,快些让开。”
这妇人不曾抬头,一直扑在马车上,我瞧见她的后背,竟觉得眼熟,我说:“这位娘子别哭了,先让开些,当心马儿踢到你。”
她抽抽搭搭的,终于肯后退两步,我瞧见她半面脸,“恩人”,她抬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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