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先提脚踏上去,又转身来拉我,等那列兵士走过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离了岸,龙八笑看着我,“嫂子是哪家的丫头,这么白净的面皮,总不会是许家逃出来的丫鬟吧?”
许家,镇江许家,百年望族,我摇摇头,没有做声。
苏幕牵着我的手,“不瞒大哥,她是我们里正家的闺女,我与她从小就好,前些年我去参军,他爹趁我不在,想把她嫁给知县,那知县七老八十,别说妻妾成群,连儿孙都满堂了,你说我怎么忍心让她去那糟老头子那里受苦。她给我写了信,我便借故家中有事,从军中回来想带她走,也不算辜负了我们自小的情谊。”
一番话下来,苏幕眼眶都有些发红了,那船老大也甚是感慨,“兄弟是有情人,嫂子跟着你定然比那知县要强得多。”
说罢,又来劝慰我,“嫂子,兄弟专程从军中回来,待你不薄啊,就冲着这份情谊,你可不能委屈了我兄弟,等你们安定下来,可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另作他想了。”
苏幕笑,“她不是那样的人。”
船老大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瞧着嫂子貌美,就算她不招惹别人,也难保不被其他人惦记。”他幽幽一叹,“许家,许家知道吧,许家的一个丫鬟爬了家主的床,原本说要升她的位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说那孩子不是许家家主的,许家岂能饶了她,那丫头跟着野男人跑了。”
苏幕道:“这丫头先是爬床,接着借种,混淆血脉,一个普通丫头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船老大摇头,低声道:“这是许家的秘闻,听说因为这一桩,许家要把家里年纪大的丫头都发卖了,以免丫头大了,心思就偏,主意都打到家主身上去了。”
后头又走出来一个船员,与我们一道在甲板上打哈哈,他提着一包盐水花生,道:“龙八,这都是旧消息了,你还不知道吧,那丫头找到了,许家家主灌了一碗黄汤给她,那丫头当场就落了孩子,她还求许家家主看在他们春风一度的面上饶了她。呵,许家家主岂是好相与之辈,当下就将那丫头绑在树上,让她亲眼看见那奸夫被千刀万剐,然后将他们二人一起沉尸了。”
‘啧,啧啧’,龙八连连称奇,然后笑道:“你怎知道,说的好似你亲眼所见一般。”
那船员摇头,“我家中有个妹子在许家帮厨,她是见到的,她说许家家主发威的模样,浑似能吃人。”
龙八‘呸’一口,“放屁!天下谁不知许家家主是个美男子,还是个少年英才,还吃人,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大家在船板上侃天侃地,江风吹来,我胸中涌起一阵酸意,我侧过头,龙八道:“嫂子莫不是晕船吧,快去,拿几只酸梅过来,压一压就好了。”
我脸色煞白,苏幕问龙八:“敢问船老大,船内可有休息的地方,她想是被风吹到了。”
龙八将我们领到船舱中的一个小隔间里,“二位委屈一下,我这不是客船,等二位去扬州,再寻个好些的船只,当下只能请二位将就了。”
苏幕掏出一把碎银,“有劳大哥,我与......我与她感激不尽。”
龙八哈哈大笑,“兄弟这还害羞了,嫂子既能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不必害羞,去吧,嫂子要什么,尽管跟兄弟开口。”
这隔间还有个小窗户,我靠在小榻上,苏幕摸我的脸,“是不是晕船了?”
我自小爱在水里摸鱼,平日里也不怎么晕船,我偏着头,“就是风太大,有些头疼,兴许明日里就好了。”
苏幕拉我的手,“蓬蓬,你受苦了。”
我笑一笑,道:“这是甚么话,我崔蓬蓬又不是娇弱女子,受什么苦,我好的很,我还要好好活着等我爹出来呢。”
是的,我要好好活着,我爹一日未定罪,我就要等他,等他出来,然后守在他身边尽孝,做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女儿。
我从小窗中望出去,外头是茫茫江水,苏幕道:“蓬蓬,你以后得换个名字,这样也方便些。”
我咧着嘴,挤出一个笑容,“不叫崔蓬蓬,难道要叫崔莲蓬?”
苏幕说:“明月,我叫你明月好吗?”
我看苏幕的眼睛,我知道他为何起这个名字,《苏幕遮》,明月楼高休独倚。他曾说这是他最爱的词,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又看见了其中的期待,明月,我何尝能做他心中的明月,我如今不过是个落魄的拖累罢了。
我嘴唇动了动,苏幕示意我安静,外头有响动,龙八在敲门,“兄弟,嫂子,这是姜汤,嫂子晕船,喝碗姜汤能祛寒。”
苏幕打开门,龙八果然端着两碗姜汤,“兄弟,来,你一碗,嫂子一碗,你们喝了好睡觉,明日一早,就到扬州岸了。”
龙八笑眯眯的,他走近小隔间,“嫂子多喝几碗,后头还有,来,我给嫂子放桌上啊。”
我直起身子,“多谢龙八大哥。”
苏幕也笑,“兄弟多谢大哥了”,龙八还没转身,就被苏幕扭断了脖子。
龙八胀红着脸,五尺的壮汉在我身前软软倒下,我盯着苏幕,“你做什么?”
苏幕将龙八的尸体踢到一边,“没事,你睡,等我解决外头那几个,也就清静了。”
或许是一阵浪头打过来,我有些天旋地转,“苏幕,这......?”
龙八只是好心,或许他有些僭越了,但罪不至死啊,我咬着牙,“他没有坏心的,你作何......”
苏幕将姜汤倒在龙八的尸体上,“你自己好好喝,最好当孟婆汤喝了,味道也是一样的。”
我端起另一碗汤水,“这是什么?”
“迷魂药”,苏幕眸光中泛着杀意,“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全身都凉了,“他为何要害我们?”
‘哼’,苏幕嗤道:“本想留着他们性命到扬州,他们自寻死路,也就不怪别人心狠了。”
“什么意思,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坏人?”
我越来越弄不懂苏幕的做法,明知这是黑船,为何还要上船?上船来面对一些老油痞子,若是他们人多,那我们不是吃亏了?我爹说,人多的时候,要服软,如果我们装聋作哑,安稳混到明天岂不是就安全了,何必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呢。
苏幕徒手出去,回来时血不沾衣。
“你把他们都杀了?”
苏幕道:“还留了一个,留着他开船,我挑了他一根脚筋,省得他跳船逃走。”
我捏着自己的手,“苏幕,这......”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精巧的短刀给我,“明月,这世界并非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要学会用刀杀了所有想害你的人,只有别人先死,你才能活。”
他已经不再叫我蓬蓬,我呆滞片刻,并不能迅速适应自己的新名字。
我抬眼看他,他将刀塞入我手心,上头还留着他皮肤的温度。
我握着刀,“所有人?”
他颔首,“所有人。也包括我。”
第26章
苏幕将船上几首尸体都抛进了江里,他从我的小隔间里将龙八丢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巨响,那入水破浪之声直往我心里去,我扭过头,就开始干呕。
龙八没有流血,从他气闭到被抛尸,不过短短半刻功夫,我却在这房间里嗅到了淤血和生姜滚在一起的酸腐和辛辣的气息。我手捏着自己的脖颈,那气味萦绕在我鼻端,腹腔里却没有可吐的东西,苏幕从后舱给我拿来一包话梅,“明月,你好些了吗?”
我仰着头,“苏幕,我觉得我快死了,我......”
江上风浪并不大,从镇江到扬州大大小小的船只很多,行驶时间也并不太长,我窝在软塌上,苏幕要替我关窗,我说:“别关!”
江面上的风全吹进了舱房里,我其实头疼得很,但我不想关窗,窗外还有翻滚的浪花和舒卷的云彩,关了窗,只剩那沉疴般挥之不去的酸味。这酸味闷得我头昏脑胀,又无法纾解。
船走了两天,我便睡了两天,我醒着的时候都很少,间或睁开眼,会见苏幕一直坐在窗下,只要我睁眼,他就起身倒水给我,“明月,好些了吗?”
外头那个被挑断脚筋的水手也很安分,并不曾故意驶偏了航道,又过得一晚之后,我们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到了扬州口岸。
龙八的船在港口停着,那水手只有一只脚能行走,他缓慢地行至甲板,苏幕在那儿等他,苏幕说:“你也不必去报官,你们自己做的行当就够你死十次的,船上是什么,瓷器和丝罗,还有香料,就凭你们,能贩卖这些高档货?”
瘸脚的船员就是那个胡侃许家秘闻的那位,他嘟囔嘴,“哼,到了扬州地界,你们......”
苏幕笑,“龙八死了,以后就是你做主,我替你铲了障碍,你将东西运到,后头只有你的好处,绝无半分坏处。你只需说他们起了黑吃黑的心,互殴了一场,便事了。”
那人被苏幕说得心动,有些犹疑不决,“东家......”
苏幕拍他的肩膀,“再不济,船漏水,货沉了,你便去与龙八做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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