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又瞄她一眼。
她说完便抿上了嘴,两边唇角自然地微微上翘,双目晶莹,若笑地望着他。
魏劭其实并不是很想理会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她却有些拉不下脸。最后勉强嗯了声,脸上神色更僵冷了,略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自己,转身再次朝前走去。
这回他步伐果然缓了下来。小乔很轻松地和他同行,步入了东屋。
东屋仆妇不下二十人,全都已经聚在走廊两侧,远远看到魏劭领着小乔过来了,都迎出来跪地。小乔在身后一堆或惊艳、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注视下,跟着魏劭进了朱夫人所在的那间大屋里。
房里摆设精靡,空气里漂浮着浓烈的麝香气味。魏劭的母亲朱夫人回来后,应该已经换过了行头,端坐在对面那张侧围紫檀矮屏的方榻上。她年纪四十出头,略胖,华服着身,一头珠翠,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即便现在,五官也依旧很周正,只是可能由于常年习惯绷着脸的缘故,唇角微微下垂,两边布了两道深刻的法令纹,这令她不但显了老相,面容也带了一种倨傲的神色。她的下首跪坐了一个身着浅紫的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衣裳的颜色很好地托出她白皙的肤色,也衬的她容貌更加秀丽。她看到魏劭进来,脸庞微微泛出红晕,急忙从榻上起身,向他见礼,口中唤他“表兄”,姿态幽娴,意调温柔。
魏劭淡淡地应了声。女子方才刻意修饰了一番,见他并没怎么看自己,目光里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随即看向小乔,目光便微微一定。
小乔知道这女子应该就是那个郑姝,魏劭的表妹了。略看一眼,便随魏劭到了朱夫人的榻前,垂手立在一旁。
朱夫人从小乔进来后,就仿佛没看到她。只对儿子露出欢喜的亲切笑容,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侧,不住地端详他,抚他胳膊,先啧啧地心疼儿子这半年里又黑瘦了,再问他平日饮食起居,最后问打仗军情,魏劭略提过几句,她便叹道:“我一妇道人家,虽不懂军情,你也说的顺遂,我却知道凶险。仲麟,你要好生保重自己,万不可有差池。”
魏劭温言安抚了朱夫人几句。
朱夫人点头:“这世道虽凶险,只我儿吉人天相,有神人护佑,我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最怕,便是人心凶险……”
她朝小乔投去自她进来后的第一道目光,也是充满了厌恶和憎恨的目光。
“仲麟,你父当年若不是易信旁人,断也不会落得那样的惨状。我至今想起当年你父兄之死,往往心口梗痛,至今依旧夜不能寐,恨不能生啖仇人之肉。你定要牢记前车之鉴,万万不可再轻信于人!”
那句“生啖仇人之肉”,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目光嵌在小乔的脸上,已经不止是厌恶和憎恨,而是隐带厉色,仿佛真的要将自己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来似的。
小乔本是做好了要被朱夫人厌憎的准备,但没想到,她的厌憎会直白狠厉到这样的地步,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之前的心理建设还是没做到位,这会儿忍不住就打了个寒噤,脸色不自觉地微微发白,指尖也凉了起来。
魏劭瞥了小乔一眼,对朱夫人道:“儿子心里有分寸。母亲不必多虑了。”又道,“母亲今日山上赶回来,路上想必也累了,儿子带新妇给您见个礼,完了母亲也好早些歇息。”说完起身,立到了预先铺设在朱夫人榻前的一张跪垫前。
小乔定了定心神,急忙来到另张垫前,和边上的男人一道跪了下去,朝榻上的朱夫人行叩头礼。
朱夫人沉着脸,敛目面朝儿子,分毫没看向小乔。
小乔跟随边上的男人行完叩见之礼,还不能起身,照规矩,双手奉上那副准备好的针线活儿,高举过顶,等着人来收去。
她低着头,双手举了良久,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两边胳膊开始发酸,有些举不动了,还在咬牙坚持时,侧旁伸过来一只手,拿了过去,放到了朱夫人榻前。
“母亲,若无事,我二人先行告退了。”
魏劭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乔放下了胳膊,从跪垫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去好了。你且留下。我还有话说。”
朱夫人冷冷地道。
小乔朝榻上的人行了个躬身礼,默默地转身出去了。
“玉儿,你也先出去,姨母要和你表兄说几句话。”
朱夫人看向方才一直立在侧的郑楚玉,脸上重新露出慈和的笑容,说道。
郑楚玉看了眼魏劭,柔声应是,朝他二人躬身行礼,跟着退了出去。
……
“仲麟!你明日不会真是要带她去拜祭家庙吧?”
屋里剩下母子二人,朱夫人立刻问道。
魏劭面无表情,嘴里吐出两字:“怎会!”
朱夫人仿佛松了口气,哼了声:“这样就好。我还道你被这乔女美色所惑,忘了当年你父兄之仇!方才我不过是想让她再多些难堪,你却好,代我收了那东西,谁要!见了就触目!”
魏劭微微皱了皱眉:“差不多就行了。儿子等下还有事,总不能一直耽搁在她这里。母亲不喜,扔了剪了,随母亲的意。”
朱夫人见儿子仿佛有些不快了,便作罢改口道:“你这一去又是半年,玉儿对你很是想念,今夜……”
“今夜儿子宿乔女房中。”魏劭打断了朱夫人的话,“母亲,儿子最后跟你说一次,儿子对表妹没半点心思,母亲还是趁早寻户合适的人家,将表妹嫁出去为好。免得再空蹉跎了桃李年华,日后悔之晚矣!”
朱夫人恼怒地看着儿子,半晌,气道:“好啊,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便如此反哺于我?我又不是逼你做别的,不过是让你纳玉儿入房罢了。你父亲一脉,如今只你单传,你年已二十又二,实在不小,至今没有子嗣,终于娶妻,偏又娶了个乔家之女!我是拗不过你的祖母,她做主,我也只能认下。只是这样人家的女儿,怎能为我魏家开枝散叶?迟早是要休掉的!玉儿到底哪里不合你心意了,你要如此气我……”
朱夫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
“莫非,你至今还对从前那个苏女念念不忘?迟迟不娶不说,连叫你纳个妾都推三阻四!”
魏劭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神色却变得愈发冷漠了,淡淡地道:“母亲,你多想了!儿子在外,一年到头,终日忙碌于军务,何来空闲去想这些风花雪月?楚玉的事,往后不必再提。儿子另有事,先行告退了。母亲早些安歇为宜。”
魏劭朝朱夫人略躬身,转头便走了。
朱夫人瞪着儿子离开的背影,面现恼意,忽然瞥到还放在榻上的那幅小乔敬上的针线,一把拿了起来,操剪子咬牙,咔嚓咔嚓剪成了两截,最后连同剪子一道掷在了地上。
……
春娘在东屋庭院外等着小乔,见她出来,迎了上去,陪她默默行了段路,最后回到自己所居的寝屋,屏退了下人,这才询问刚才的经过。
小乔已经定下了神,春娘也不必有隐瞒,将方才自己见朱夫人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
春娘沉默了半晌,道:“女君,夫人如此憎恨女君,想获她欢心,恐怕是回天无力。如今就只能看徐夫人了。倘若徐夫人也是如此,女君……”
她迟疑了下,凑到小乔耳畔:“女君可想过不若婉转服侍于魏侯,以获他庇护?先前在信都,婢便觉得,魏侯虽因两家旧恨,也冷待女君,但看着倒非以虐取乐之人,也非大恶之徒。婢今日听那丙女所言,魏侯一年到头,难得有多少时日留在这里。夫人如此憎恨了,徐夫人若也同恨,到时魏侯一走,留下女君只身一人,日子如何得过?”
小乔望着春娘。有些惊讶于她忽然给自己出的这个主意。
春娘怜爱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叹道:“婢还在信都时,便有心想劝女君了。婢也知道,这是委屈了女君。春娘不过一蠢钝之人,女君比春娘聪明百倍。若是说的不对,女君责罚便是。”
小乔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如今刚来,还不急。等见过了徐夫人再说吧。”
她微笑着道。
……
小乔这一天其实很累了。但傍晚见朱夫人时的一幕,令她当夜迟迟无法入眠。
她忽然很想念大乔。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想念。
她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前世里,大乔应该也在洞房次日就被魏劭派人给送回了渔阳,就像自己一样。只是,她在路上并没遇到什么意外,最后她只身来到了这里。当她一个人面对朱夫人,遇到像自己这样一幕的时候,当时她到底是如何过来的?此后接下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又是如何自己一个人熬过去,直到最后一刻,被当了皇帝的有名无实的丈夫给废了,看着他立另一个女人为后,然后,又是在怎样的绝望和悲伤之中,她以自杀了结了生命?
虽然知道,这一辈子,她再也不会遭遇那样的悲惨命运了,但小乔的心里,依旧还是堵的发慌,庆幸自己在去年最后那几个月里,做出了那样的正确决定。
她现在只是很想大乔,非常想知道她在哪里,她和她的情人比彘,过得又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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