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追了上去,停在了他的对面,挡住他的去路。
魏劭终于停下了脚步:“你还要做什么?”语气带着质问和不耐。
他比小乔高了大半个头。两人这样面对面站着,小乔微微仰脸,凝视着他的面容。
“我知你恨我乔家屡次背约,更恨我对你虚与委蛇,名为夫妻,实暗中防备。方才我既说了,我想对你说说我的心里话,是以不管你听不听的进去,我都必须说出来。”
“我在很久之前,便重复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里乔魏两家联姻,我乔家嫁女于你为妻,然,并未如愿化解两家仇恨,你一心复仇,最后我家人无一幸免,或直接死于你手,或间接因你而亡。”
她闭了闭目,睁开。
“我便是带着如此一个如同前世亲历般的噩梦,嫁你为妻。婚后我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渐渐你我关系终于有所破冰,然,那时候,不管你对我如何的好,你的言行举止,总是令我深感压力,便似我和我家人的生、死、福、祸,全在你的喜怒一念之间,何况还有那样我无法摆脱去的梦谶。”
“便是那样的情况之下,我希望我的家人图强。并非是要与你为为敌,而是想着万一哪一天,当你我夫妻之间的恩情不能够再维系偷安现状的时候,我的家人能够自保。即便如同螳臂当车,也好过像我梦中梦到的那样,坐以待毙。”
魏劭原本并不看她。
慢慢将视线定在她的脸上。
他盯着她,眸里目色阴暗,眉头皱了起来。
“我所求的,不过是安心两字。”她慢慢地道。
“今日你我关系到了这一步,你骂我处心积虑,原也没错。只是夫君,从前那样的情况之下,你我谈何交心?既无交心,又何来的信任,能叫我放心将自己和我母家人的性命全都交付于你?”
“即便是到了此刻,我依然不认为我当时那么做是错误。只是我那时没有想到,到了后来,夫君你会为我做出如此的退步,给了我一心想要的允诺。如今你恨我,也是人之常情。”
“我确实负了你,负那夜你追我至信都郊外驿舍的一腔赤诚。”
说出这一句话,她腔内阵阵发闷,胸前双乳,更似随她情绪,忽然间乳水仿佛汹涌而出,胀痛不已。
她侧身,长长地释出了一口气,等着情绪稍稍平复。
“我来,是向你致歉。为我从前引你真心对我,你给了,我自己却未同等付出。”
“倘若从前,我是以乔女之心入了你家,那么从今开始,我便是你的妻,腓腓的母亲。”
她说完话,周围便安静了下来。
有乳黄色的香木花絮从树冠间随风飘落,无声地沾在了她的发顶,也落于他的肩膀之上。
魏劭一动不动。
“腓腓快三个月大,极惹人爱怜,我对她日思夜想。我这就动身,上路回渔阳了。”
小乔忽然道,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那张不见血色,即便是笑容也不能完全遮掩住憔悴之色的面容,在他的面前倏地转了过去。
魏劭仿佛才回过神来,看着前方那个正在离去的天青色亭亭背影。
她走的很快,脚步越来越快。
仿佛只在他的一个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
马车都还停在皇宫的朱雀门外。
小乔在春娘的陪伴下,安静地离开了洛阳,就和来的时候一样。
六月初,她顺利回到了渔阳。
一进门,不顾旅途疲累,换去衣裳,飞快地洗了把脸和手,立刻便去了北屋。
一个多月不见,腓腓似又大了些,睁大一双漂亮的圆圆眼睛,起先仿佛没有认出小乔,只是看着她。
“小女君,你娘亲回了!”
乳母着急,不停地在旁提醒。
可是腓腓依旧仿佛没有认出她。
小乔朝腓腓伸出手。手指一下就被她捉住,紧紧地抓着。
她的力气很大,母女肌肤相触。
“腓腓——”
小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女儿粉嘟嘟的柔嫩面颊,唤了声她的名字。
腓腓一下辨出了母亲才有的那道柔软的熟悉嗓音,立刻变得欢喜,嘴里咿咿呀呀,小胳膊晃着,探身朝小乔伸出来另只手,手腕上戴着的那只镂有福纹的老银铛发出悦耳的轻微碰击之声。
小乔立刻接过女儿,将她小小的身子抱在了怀里,贪婪地闻着她身上散出的那种熟悉的淡淡乳香味道。
所有的疲倦和酸楚,瞬间荡然无存。一颗心里,充满了柔软的怜惜和歉疚之情。
生产后她的乳汁很多,又甘甜,腓腓似乎更喜欢吃母亲的乳,所以之前徐夫人虽也预备了两个乳母,但一直都是小乔自己喂养。
出门后,她不舍就此断了女儿的乳,在春娘指导下,每天都会定时排挤,免得因胀久了而断乳。
此刻终于再次将女儿抱回在了怀里,乳汁又涌了出来。
仿佛闻到了来自母亲的乳香味道,腓腓立刻朝她胸前凑了过来。
小乔接过温巾解衣轻轻拭了一遍,哺乳女儿。
腓腓肉肉小手紧紧地抓住小乔的衣襟,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吞咽,吞的咕咚作响,吃饱后,在小乔怀里睡了过去。
第146章
小乔将女儿继续抱于怀中,等她睡熟了,才轻轻地放到了床上。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小家伙肉嘟嘟,睡觉时脖颈胳膊窝里爱出汗。
小乔展开一条适合这初夏天气的薄衾,盖住女儿身子,留乳母在旁照管,到了徐夫人的跟前。
方才她来北屋,本第一时间先去见了徐夫人。
徐夫人不过问了两句路上的情形,先便打发她去看腓腓。
此刻她正在小乔从前给她建的那个花房里,浇着一丛去年新移栽过来的稽山重台蔷薇。
庭院里生机勃勃。蔷薇青翠的枝叶上沾了水珠,枝头打着各色花骨朵,尚未展苞,吐露的芬芳便已引来几只扑戏其间的蜂蝶,一只圆背金点黑色天牛忽然从斜斜里飞了过来,撞到徐夫人的身上,“啪”的仰面掉在泥地里,不住地振翅,划拉着须脚,发出嗡嗡的声音,笨拙地一次次努力,想翻身再次飞起,却徒劳无功。
那只猫儿,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敏捷地扑了上去,一爪子摁住了,闻了闻,拨拉着玩儿。
徐夫人抱开猫儿,将虫子翻了个背。
天牛在泥地里爬了几步,振翅“嗡”的一声,再次飞了起来,黑色圆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消失在了花丛里。
“腓腓睡了吗?”
徐夫人收回目光,微笑问。
“睡了。”
小乔应。
“祖母……”
她又唤了一声,喉咙里仿佛有无数的话想说。
却无从说起。
“替我递把剪子。”徐夫人说。
小乔从钟媪手里接过,递了上去。
徐夫人接过花剪,小心地剪去一簇留了白色虫卵的败叶。
“我都知道了。”她一边修剪枝叶,一边说道,“劭儿能克制,这便好。我听说你父亲双目失明,如今如何了?”
“他无大碍了。慢慢调治,想必往后目视也能恢复。”
小乔忍住心里的难过,说道。
徐夫人停下了剪,仿佛在回忆往事:“我还记得从前你父亲来幽州的情景,儒雅宏达,我印象深刻。十数年了,光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小乔心中忽然慢慢地浮出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
想问这位她无比敬重,也无比孺慕的老妇人,为何当初愿意接纳乔家求好,让她唯一的爱孙娶一个来自乔家的女儿。
“劭儿没说什么时候能回?”
徐夫人忽问。
“汉中衅战,他应忙于备战,恐怕一时还回不来……”
小乔回过了神儿,忙应道。
徐夫人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小乔迎上了她的目光,并无退避。
“你刚回来,路上辛苦,先去好生休息。等明日养好了精神,再抱腓腓回西屋吧。”
徐夫人端详了她片刻,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微笑。
……
自古起,军中便设专门的行军从事,录检阵亡士兵名单,于战后对家属予以抚恤。
虽有古法,然,真正能实施的,也只有盛世皇朝,或圣贤理想中的仁义之师。
生逢乱世,烽火连年,兵凶战危,死的人太多了,人命真正轻贱如同草芥。
遇大战,阵亡士兵尸体交错,更是如同堆丘。
甚至,当军粮匮乏,便拿死去士兵的尸体或劫掠百姓充当军粮,这样的事也屡见不鲜。
当打仗和死人已成了如同吃饭喝水般的日常存在,即便在魏劭军中,逢连绵战事,也不能做到能将每一个阵亡士兵的姓名检录下来。
更多的母亲和妻子,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望穿双目,直到绝望。
随魏梁同去兖州死去的一十六名随卫,名录齐备。其中有几人是渔阳人氏,都出自普通民户。
噩耗早些已随军中抚恤传至家人处。以普通阵亡论。
小乔从自己的嫁妆里另备了一份足够能让死亡随卫家人度日的额外抚恤,派人分送。
她没有亲自上门抚慰。
地位尊卑的天然不对等,决定了即便那些随卫家人知道儿子或丈夫的真正死因,心怨,能够表露出来的,想必也就只有感激和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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