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寒森森地打断他,“你莫唤老夫,向陛下交代便可。”
乔占平苍白的面色微微一暗,无神的双眼注意谢忱久久,方从他的身上挪开,慢慢转向高坐龙椅的至化帝,“陛下,无人指使我……当日谢丙生一案也是我做下的。可若非萧乾,我不会身陷牢狱,更不会失去乾门长老之位,更不会以死脱身,如丧家之犬一般,不得不隐名埋姓……我恨萧乾。一心想要报复他,所以想了这出好计……”
“计是好计。”墨九许久未吭声,却适时插了一句,“可你怎样假死脱身的?咱南荣王朝的牢狱,我也待过,莫说活生生一个人,便是一只苍蝇,都很难飞出去。”
她的疑问也是众人的疑惑。
并是她不问,旁人也会问。
乔占平似早有准备,耷拉下眼皮,“此事得益于我一个故交。他曾受我恩惠,又刚好在监牢当差,他为报恩,帮了我。但我不能说他是谁,不过……”他面有愧色地闭了闭眼,方才望向苏逸,苦笑道:“既然苏使君可查到我,恐怕我这位仁兄也逃不出使君的法眼了。但事情确实无他无关,还望陛下放他一码。”
苏逸眉梢一挑,“乔占平,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为旁人求情?还不老实交代!”
乔占平叹口气,无力地软趴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苏使君恕罪,我无可交代。”
“陛下。”墨九盯着乔占平的头顶,那个与他来自同一个时代的念头,让她忍不住插了嘴,“我有几句话想问他,可好?”
至化帝不知她什么意思,却未反对。
乔占平也默默地抬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墨九微微眯眼,慢慢蹲下身,看着乔占平的眼睛,“告诉陛下谁指使你的,有那么难吗?陛下向来赏罚分明,你坦白从宽,将功折罪,说不定还能留条性命哩?”
都以为她想帮着审讯,可这时,她话锋一转,却小声问:“你哪个学校毕业的?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乔占平双唇紧抿着,怪怪地看着她,不吭声。
见他似乎不明白,墨九皱了皱眉,又用只他听得清楚的声音,含糊地喃喃道:“这不是在演电视剧,你不说实话,要的可是命,再死一次,你也未必能穿越回去,是不?依我说,你何苦来哉?有那样的本事,做点什么不好。到底为什么要受人掣肘?”
乔占平身子僵硬着,面上血迹未干,可声音却平静,还带了疑惑。
“我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
不明白?墨九眼睛微微一眯,“阿拉伯数字明白么?”
乔占平看着她摇了摇头,眸光里一片迷茫。
审讯着他的样子,似乎不像作假。墨九也迷茫了。
若乔占平与她来自同一时代,见到故乡人,听到她那些话,应当不会这样淡定才对?这说明什么?墨九眸光微微一闪,“最后一句,乔占平,为了尚雅,你也不应当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说罢她直起身来,轻松地望向至化帝,“这厮果然什么都不肯说。陛下,我问完了。”
至化帝点点头,“钜子辛苦。”
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客气,墨九错愕一下,报以一笑。
美人一笑可倾国,她完全不知这瞬间绽放的笑意短缩了殿内光阴,也蒙住了好些人的视线。
苏逸见众人不吭声,看一眼墨九,“钜子说完,那便该我了。”
墨九瞟着他少年老成的古怪样子,又有点想笑,“苏使君请便。”
苏逸默了默,耳朵根上有淡淡的红,似害羞般挪过面孔,语气再次冷厉起来,“来人,把调查宗卷呈给陛下过目。也让大家知晓,这位乔占平,到底是怎样变成易展风的。”
“喏。”很快便有侍从呈上卷宗。
宦官李福把它捧到至化帝的跟前,恭顺地垂着头,“陛下。”
至化帝面色凝重,就着那样的姿势,静静翻着。
金瑞殿里再次陷入寂静。
皇帝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只听得卷宗翻阅时的“涮涮”声,很轻,很慢,却似含了某种催动神经的东西,刺耳得让人紧张。可苏逸似是受不得这样的安静,趁着皇帝翻阅卷宗的时候,就对着满朝文武复述起卷宗的内容来。
一听,殿内更静了。每个人都大变了脸,尤其是谢忱,随着苏逸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过殿内,他一张老脸慢慢从苍白变成了灰败的姜黄。
那个卷宗内容很详尽,且人证物证皆有。
包括谢丙生如何与珒人勾结,暗中授受,利用转运使职务之便,将监守自盗的大量军备物资转卖给珒人谋利,包括谢丙生案发之后,谢忱为了给儿子善后,与珒人的数次秘密联络,包括谢忱指使乔占平畏罪自杀,逃避审讯,以免应谢丙生的案子被朝廷挖出一个谢家通敌叛国的罪名来……当然,也包括他让乔占平改巽墓机关,用以储存那批军备物资,最后被萧乾找到巽墓,他先是指使刘贯财杀害萧乾灭口不得,其后又转移了军备物资,将其运往北方珒国等等。
另一个便是赵集渡曾四的死,卷宗也有详述。
曾四是个二道古董贩子,偶尔也会与人合伙干些摸金之事。这人在道上跑,平素也机灵得很。乔占平等人在赵集渡逗留,寻找巽墓之时,曾四便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意图。他是个要财不要命的,趁着乔占平等人不备,偷偷混入他的队伍,跟入巽墓,结果却摸走了巽墓的仕女玉雕。
卷宗上还说,等乔占平发现玉雕不见时,找到了曾四的头上。可这曾四偷走了玉雕,本该低调些,可他傻,不仅不归还玉雕,反拿他们摸金的事情相要挟。于是为了灭口,谢忱指使乔占平杀了曾经,便夺走了巽墓仕女玉雕。而这个玉雕,至今在谢忱身上,他从来没有只言片语向至化帝交代。
墨九惊了惊,想到那日在曾四家谢忱的多番阻挠,觉得曾四是谢忱杀害的可能性极大,至于巽墓的仕女玉雕么?……不明明在她的手上吗?
她抿唇看向龙椅上的皇帝。
这个时候的至化帝,已是满脸怒意。
做皇帝的人,都想天下事尽在掌握。
谢忱瞒他至此,他又怎能放过?
“啪”一声把卷宗丢在地上,他沉声道:“谢忱,还有何话可说?”
“不,不是,陛下,老臣是冤枉的,是他们害我的。”谢忱冷汗涔涔,已然软倒在金銮殿上,“陛下,萧乾与苏离痕勾结,欲致老臣于死地,这些事老臣没有做过,更没有拿什么玉雕,请陛下明察啊。”
“那曾四可是你杀?”
“……是。”谢忱垂下头,“可老臣杀他是为了……”
“为了什么?”至化帝眸色微厉。
“为了……”谢忱像是羞愧,垂着脸道:“犬子荒唐,与他家娘子有些不清不楚的事……原本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曾四却见钱眼开,勒索老夫……还说,还说他家娘子怀了老夫的孙子。”说罢他抬头,“陛下,这事辜二郎可作证,老夫当时信以为真,曾托辜二找过曾家娘子核实。可后来才晓得被曾四蒙骗。一怒之下便……”
“便要了他性命?”至化帝重重一哼,“国有国法,你身为丞相,怎可草菅人命?”
“陛下!”谢忱重重嗑在地上,“老臣承认杀了曾四,可曾四该杀,老臣有罪,也罪不至死……至于旁的那些事,属实与老臣无关,仕女玉雕,老臣更是没瞧见过影子。”
“你没做过,那是谁人做的?”至化帝从卷宗上抬头,目光凉凉,“谢忱,上次在荆棘园,你早知墨九是钜子,却不告之朕,反倒用他来设计萧乾,那事朕没有与你计较,是念你世代忠良,又是贵妃生父,太子外祖,且虽有私心,却也未曾误国。可如今,你不仅动用私刑,杀害百姓,还指使刘贯财窃杀朝廷命官,将千万担军备粮草转给珒人,让朕如何还饶得你?”
“陛下,老臣冤枉啊,冤枉啊!”谢忱面色发青,“咚咚”磕着头,已是语无伦次,“老臣晓得墨九是钜子,设计萧乾是真,可老臣虽与萧家有冤,也只是对付萧家,又怎会将军备粮草运转出境,拱手送给北方珒人?……陛下呐,老臣与珒人并无往来,丙生犯的事,老臣…老臣真的冤枉啊……”
“谢丞相死到临头,还想诓骗陛下?”苏离痕冷笑着,“都招了吧,免得受苦,牢里头的滋味儿,丞相还没受过哩。”
“苏逸,你个无耻之徒,你陷害老夫!”谢忱大声怒骂起来,那面红耳赤的样子让殿上众臣都觉不可思议。谢忱乃国之宰相,贵妃生父,太子外祖,素来高人一等,什么时候失态成这样过?
至化帝似是看不下去,眉头紧皱,“来人呐,把谢忱和乔占平先行羁押,此案……”
顿了顿,他环视一圈,威严地道:“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禁军涌入殿内,便要拉人,谢忱又是磕头又是哭嚷。
“陛下,老臣冤枉啊,冤枉啊!苏逸,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
苏逸看着他被禁军拉出殿门,笑道:“我与萧乾素无来往,此番调查是领旨办差。谢丞相恐怕想多了,我并不想害你。”说到这里,他往前走了几步,将谢忱挣扎时掉落在地上的帽子捡起,走到殿外,亲自把帽子戴在谢忱的头上,压着嗓子小声道:“若非你使下三滥的手段害我,我又何必趟这浑水?谢忱,惹到小爷,你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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