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军府帐中威严肃重,对着厚厚羊脂灯油的宫灯燃放着烁烁光芒,披着山羊毛大氅,面上留着两撇胡子的幕僚严庄立在帐下,对帅座上的节度使孙炅恭声禀道,“……观此子颇有太宗遗风,厉兵秣马,锋头直指藩镇。使君乃是藩镇中首屈一指者,当首当其冲,不可不早引以为计。到时刀斧加身,悔之晚矣!”
“多谢先生提醒。”范阳节度使孙炅乃是一个身材壮硕高大的人,毛发发黄,豹眼熊背,外貌显见的胡族血脉,闻言朗声大笑,“当初老子进长安得神宗皇帝宠幸的时候,姬泽那个毛头小子还在亲娘怀里头吃奶了。如今做了皇帝就想转头将老子收拾了去。未免将老子瞧的太低了!”
“神宗皇帝到底去的太早了,”严庄叹道,“若神宗皇帝还有两三年寿元,使君得其宠爱,势力说不得还可继续扩充壮大一番,到如今,整个大周江山说不得也落入使君掌控之中,使君也可以坐一坐这个皇帝宝座。”
孙炅哈哈大笑,“神宗也不是全然的傻子,如我这般做河北一地的土皇帝,已经是极致。再往过的恩典,就是姬琮也不会毫无顾忌的给下去了。上天给予的恩典,若是不伸手接住,怕反而要受其祸乱。我如今既然天赐幸坐拥河北一地,与中原对抗,总要拼建的一番功业,方不负如今的功业。”微微顿住,目光射出了不屑光泽,
“老子总要给他点厉害看看,方知道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贞平二年六月,河北地契丹族发生内乱,旧主王不丹故去,耶律阿塔登上新王宝座。这位耶律阿塔正方壮年,借助了范阳节度使孙炅的力量登上宝座,因此亲近孙炅,俯首率十二万契丹健儿之命附庸孙炅麾下。孙炅得契丹军羽附,实力大增,随后向周廷上书,要求为约束外族兵力,特遣增加二十万兵力与万石粮草。消息从幽州传至长安城,举朝为之震动。
两仪殿中宫灯熊熊燃烧,姬泽一把将孙炅奏折丢在一旁,冷笑斥道,
“狼子野心!”
罗元崇弯腰拾起,将之重新放在御案上,“孙炅此子确实狼子野心。圣人打算如何应付此獠?”
“朕年少之时观先帝重用边胡,已忧日后胡将会成尾大不掉之势,然力有不逮,不能劝先帝反转国策。如今既承帝位,便立志肃清寰宇,收边镇之权,还后世子孙一个清净天下。朕意举大周举国兵力讨伐河北。”
罗元崇道,“圣人听臣先说说此时局势,再考虑考虑不迟。大周中央原共计八万军队,加上圣人这些年新练的十万神武新军,共十八万直系兵力;十镇之中,岭南节度使因故而设,并无兵备暂不考虑,朔方、剑南亲近朝廷;平卢、范阳、河东三镇为孙炅嫡系,其余诸镇态度犹疑暂且设为中立。双方兵力分别为二十八万对二十五万,一旦开战,大半个周国陷入战火之中,纵然最后惨胜,大周国力也会遭到彻底削弱,百姓流离失所,圣人希望见到这样的局面么?”
姬泽听着不大入耳,不免露出不悦之色,“罗卿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咱们开战固然难免损失,但朕立意要削边镇之权,非战不能实现,汉景帝时有七国之乱,战况岂非惨痛?然平乱之后方有汉武盛世。既早晚有此一战,焉有畏战之心?”
罗元崇举起手中笏板,朗声道,“臣并非反对圣人与孙贼作战。只是此时并非大周开战的良机。此时正是孙炅踌躇满满,又有契丹族胡兵襄助,正是气势旺盛之时。此时开战于大周不利。但臣观之契丹与孙炅联系并非紧密,莫如缓个一阵子,遣人前往分化契丹与孙炅,便可大减孙氏之力;待到我方岭南产粮更加丰富,神武军也训练完毕,再与孙贼开战,便可更有把握。”
跪在地上沉声求恳道,“历来兵乃凶器。军士有为国效劳的使命,但河北、河南两地千百万百姓受战争连累,将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盘桓过这一时期,便可少使大部百姓受战乱之苦。还请圣人瞧在这些百姓无辜的份上,略忍胸中志气。暂缓此战!
姬泽闻言沉吟,面色沉吟变幻良久,终于不忍河北、河南两地百姓受苦,“既是如此,”执了执案上孙氏上书,
“依罗卿之意,这个如何回复?”
罗元崇沉声道,“既然朝廷与孙氏未来必有一战,要求增兵调粮之事必不能同意。然孙炅颠覆契丹,意示振威朝廷,朝廷一点示好之意不肯给予。孙炅觉得失了面子,难免恼羞成怒,当真拥兵作乱。依着微臣之意,抚柔对方,莫过于结以婚姻。圣人可与宗室之中择一适龄宗女,降于孙氏。”
“这便是‘和亲’之意了!”姬泽面上愀然变色。
“圣心慈悯,乃是大周之幸。”罗元崇垂首恭敬道,“然一宗女,如何能比于河北、河南等地数百十万的百姓?昔日汉有数代公主和亲匈奴,终有武帝长驱漠北,驱逐匈奴之日;便是我大周,先代文成、金城公主先先后和亲外族,外族景福,共尊太宗皇帝为天可汗。”昂头朗声道,
“宗女既享大周荣华富贵,及至关头当有为家国奉献心力之心。圣人若当真慈悯与之,待日后与孙贼之战后,接回之好好荣养也就是了!”
六月长安方进入初夏,天气炎热,长安诸多权贵之心却为河北之地牵挂。“杨柳庄这般清凉,”天光明朗,姚慧女与阿顾坐在杨柳庄中的水亭之中,瞧着庄子四周道,“虽然简陋,也不失质朴天然之意,难怪阿顾在这儿住的高兴,竟不愿回长安了!”
阿顾微笑,“这儿日子简单,我在这儿守了三年母孝日子,连心都变的简单了。竟是觉得长安繁华流通的日子一时适应不来了。”
姚慧女闻言咯咯的笑起来,“那你可要早些适应,你说到底也是个繁华之人,难道还能在这庄子上住一辈子。”姚慧女拾了一块扁平石子,朝着水面打了个水漂,石子贴着水面飞过,连连跳跃三下,沉入水中。“长安之中和亲之说喧嚣尘上,阿顾你听说了么?”姚慧女问道。
阿顾颔首,“也听说了些。”
“其实我就是不明白,”姚慧女烦躁的动了动双腿,抱怨道,“那范阳节度使孙炅嚣张跋扈,咱们大周挥大军打过去就是了,为什么要答应和亲呢?”
阿顾笑着道,“我给你算笔帐就是了。如今大周一共五六十万兵力,中央军不过数万,其余都掌在边镇手中。其中孙炅独掌了十八万兵力。这些年,圣人虽然厉兵秣马,训练神武新军,但加上神武新军直接握在手中的不过12万。其余戍卫节度使态度暧昧,如今契丹新王耶律阿塔又公然羽附孙炅,孙炅可以指挥的动的军力便达三十万。相当于半个大周的军力。如此严肃之况,朝廷如何能不审慎?和亲之事,说不得真的势在必行。”
“竟是如此?”姚慧女瞠目结舌。“可是这么多边军当初怎么会交到这些节度使手上?”
阿顾闻言默然,这个问题的根由,就要怪到逝世多年的先帝神宗头上了。
当初神宗信赖外族将领,终于逐渐养出了这样的心腹大患。拍拍屁股驾崩了,却将一堆烂摊子丢给了姬泽。姬泽胸有抱负,立志要成为一代明君。但国中兵力外付,虽竭力挽回,如今局面不过回倾一二,若因为边镇之事将整个大周拖入战争僵局,国力溃败,不要说什么明君之名,便是一个太平守成天子也做不得了。
姬氏宗室人丁凋零,如今适龄未嫁的三个宗女,分别是十公主姬红萼、魏国县主姬弦歌、以及新认回的零陵县主姬雪宜。姚慧女忽发奇想,问道,“如‘和亲’之事无法避免,阿顾你觉得,圣人最后会择选谁?”
阿顾道,“圣人之心,我如何敢妄自揣测?”
姚慧女叹道,“这几个都是咱们的姐妹,到最后无论选中哪一个,咱们都不免要为之伤心了。”
听到这个问题,阿顾也不禁伤感起来,良久之后方道,“都是命罢!”
阿顾和姚慧女虽然茫然不定。但长安权贵之中私下里对最终可能的“和亲”贵女做了一番猜测,十二公主姬红萼乃是圣人亲妹,圣人怕是舍不得拿她去“和亲”的,且孙炅此时虽然势大直逼君王,毕竟名义上是大周臣子,许嫁一个宗女已经是够了,拿真正的金枝玉叶许婚太过奢侈;魏国县主姬弦歌其父魏王姬坤执掌宗正卿一职多年,位高权重,在宗室中极有威望,怕是也动不得他的女儿。只一个新接回来的零陵县主姬雪宜,倒是左右看看极为适合。她的身份足够贵重,且头上父母祖辈皆无,是个孤苦伶仃的,最适合拿来填这个坑了!
宫灯晕暖,零陵县主姬雪宜倚在窗前面色雪白,她的乳母安婆子立在面前,抹泪哭诉道,“一般般是宗室女,凭什么这个和亲的名头就非得落在咱们县主身上?这些人也太欺负人了!”
姬雪宜一张唇抿的泛白,她虽为金枝玉叶,但自幼流落农家,掌中尚有做惯粗活留下的茧子。好容易被宗室认回来,过上一小段锦衣玉食的日子。没想到又遇到这般的事情。大周与孙炅日后必有一番死战,到时候被填到这个坑中的贵女又有什么好下场?想着自己乃英宗遗孤,却落得这部天地,不免心中深深衔恨,倔强道,“我是不肯认这个命的,若是当真有人逼我,我就一根白绫勒死。瞧瞧他们能不能把我的尸身送到范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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