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贺二人闻言都一悚,真切明白过来姬泽对岭南意图大半是为准备日后征战,拱手应道,“圣人英明!”
姬泽满意颔首,“此事既已议定,这就令翰林院即刻拟旨,颁布下去施行。”
——太皇太后去世后,帝相的第一次交锋以新帝最终达成所愿落下帷幕。影响深远,直接左右了日后政事堂的变动格局。当时之时,长安却很少有人了解此事内幕。
行知书肆人声鼎沸,一名戴着襆头的蓝衣书生赞赏的声音传来,“……那幅《葵花逐日图》葵花花盘用笔精妙,绚烂热情,定是出自哪一位名家之手,不然何至于如斯?”
另一名书生闻言也附和,“展台展品俱是章大学士等名家,这幅《葵花图》与之并挂,想来画者也是个与章大学士等人齐名的名家。听闻画坛以吴道子称圣,吴道子半年前正在长安,我猜着这幅《葵花逐日图》定是他的手笔。”
……
这群书生们杂七杂八的议论声落入尚书右丞王颐耳中。王颐职位清贵,日子却过的颇为悠闲,这一日前来书肆淘选古籍,却听闻了这些书生的闲语,不由对提及的《葵花逐日图》生出了一丝好奇之意,招来一旁伙计,问道,“……那幅《葵花图》张挂在何处?”
“哟,原来是王右丞,”韩三郎见了王颐,目中闪过惊喜之意,笑着打了个稽首,“这幅《葵花图》是本肆力捧之作,如今便张挂在东南展台上,自张挂之日起,就引得不少追捧。王右丞若有兴趣,不妨过去看看。”
王颐随着韩三郎向着东南行了几步,便见大堂中央搭着一套展台,上面张挂着十几章画卷,其中一张图上绘一轮太阳挂在天际,射出万丈光明照耀着原野,画卷正中绘三株葵花,彼此错落,枝干笔直立在土壤中,仰起硕大花盘,追逐着太阳的方向,热烈而又凄凉。
王颐在画前驻足良久,一摸眼角,竟已经是渗出几滴泪珠。
回过神来,自失一笑,自己心如沉水,没有想到今日在这幅《葵花图》前,竟心旌动荡,情绪至斯。寻了书肆掌柜,“这幅《葵花图》开价多少,我要买下来。”
“真是对不住,”孙成文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这幅图的画手将图交给书肆的时候已经说了是不肯发卖的,小肆是不卖的。若您当真喜欢,可在这儿多观赏一会儿!”
王颐讶然。行知书肆悬挂的画卷自来都是为了出售,没有想到这位画主人倒是如此特异独行。微微沉吟片刻,再瞧了台上《葵花图》,这幅图笔触用色娴熟细腻,但也绝不是没有值得挑拣之处,唯有画者寄托在画中的感情浓烈至极,震撼心际。终究禁不住心中一丝不舍,开口道,“我确实十分欣赏这幅《葵花图》,你可不可以帮我和画主人联系一番,若是他愿意割爱的话,价钱不是问题!”
孙成文目中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王颐出自太原王氏,自幼受蕴藉,画功精湛,在大周画坛上也是十分有名的人物。这幅《葵花逐日图》他观着阿顾从草就至完成,自是知道极好,挂在书肆这些日子也受到长安士子的追捧,但没有想到,竟能吸引王颐这样的书画大家。
若这是任意另外一幅画,他便必定松口了,但阿顾是书肆东家小娘子,他自是不敢违逆阿顾的意思,笑着道,“哎哟,真是对不住了。只是这画主人也是个不缺银钱的,怕您就是出价再高,她也看不上。”
王颐瞧着孙成文口吻虽若有遗憾,答话却毫无犹豫之色,便知是彻底无望了。他涵养极好,虽骤然失望,但也依旧保持风度,“瞧着我与这幅《葵花图》是无缘法了!那这幅画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你总能告诉我吧?”
“这——”孙成文犹豫了片刻,悄声道,“先生,这绘画之人你也应该是知道的,乃是宜春县主。”
王颐诧然,“是她?”
“怎么?”孙掌柜疑惑问道,“您认识我家小娘子?”
“曾有过数面之缘。”王颐唇角噙起一丝怀念的笑意,叹道,“当真是后生可畏!”忆起当年龙门石窟偶遇的那位少女。当日阿顾尚是一名初入画道门径的新手,尚需向自己请教绘制人物画技巧,不过一年余功夫,她已经能够画出这么一幅能够触动自己心灵的画作了!瞧着画作中葵花热烈之情,不由起了爱才之心,挥毫在纸笺上写下一封书信,连同一册《画品六论》一道交到孙成文手上,“若是宜春县主到了书肆,请将信函联同这本书一并转交给她。”
《画品六论》乃是王颐所著画道理论书,其中集合了王颐多年来对绘画一道的心得,技巧,可谓珍贵至极。孙成文见此大喜过望,接过王颐的书函珍重收起,恭敬应道,“王右丞放心,小人一定不辱使命!”
自行知书肆离开后,王颐一直心情颇为愉快,直至在父亲王梓贤书房中听闻父亲的命令,方倏然色变,“阿爷,何至于此?”
☆、第159章 二三:路遥日月促(之风云)
泛黄贴金丝的一张帖子,上面光滑的乌金墨锭书写着:“定于八日后于长安东郊漪澜亭举行盛会,盼光临。”字迹龙飞凤舞,泛着蕴藉清香。乃是一张邀请八姓子弟参加东郊漪澜亭盛会的帖子。
山东士族曾在魏晋南北朝期间有着无与伦比的风光,入周朝之后,受太宗、应天女帝两次打压,如今虽在民间依旧保留着一种清贵名头,然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各家数百年前起势因缘相近,如今在朝中处境也类同,私下里隐约便有了结盟打算,此次漪澜亭盛会便是这种结盟的前兆。各家家主不肯放下身段,亲自出面,便派出族中年轻一代子弟,彼此先行试探一番。
太原王氏乃是八姓中的大族,王颐作为王氏这一代宗子,王皇后合雍胞兄,自是作为当仁不让的人选。
“咱们山东士族虽然频有联姻,遇到国难关头也偶有联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却都是自顾自的。从来没有直接联盟的时候。”王颐在父亲面前力主陈情,“且咱们因为名头太大遭周朝打压,如今若联盟一处对抗朝廷,只怕更遭了朝廷忌讳。阿爷,此事着实不宜行啊!”
“北魏宣武帝延昌年间,太原王氏五品以上官员共一百七十二名,北齐孝昭帝皇建年间一百八十九名。”王氏家主王梓贤立在厅上,肃声数着王氏如今家状,“大周太宗年间,五品以上官员上余六十二名,应天女帝时只剩下三十八名。至今,只余下二十四人。”最后一句,声音沉痛,“其余八姓人家情状也大致一式,可见得如今士族势力衰颓到何等地步。难道今时今日的太原王氏子弟就如此不如南北朝之时么?非也,只是周廷忌讳,大力简拔寒门士子,不肯任用我等高门子弟了。我等门第清华,子弟博学多才,难道竟落得个与寒门子弟为伍的境地?若如此,待他日百年之后,我等又有何面目下去见列祖列宗?”
王颐眸中闪过一丝悲哀之色,“阿爷,我知道你不爱看士族如今衰颓之势,可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事。君权衰颓之时,无力制衡,自然只能容让士族兴盛;但如今大周一统天下已有百年,君权强盛到了史前重未有的地步,又有哪个帝王能够容忍有与皇权并驾齐驱的士族?阿爷,万物自有兴盛衰败的趋势。兴盛之时,咱们安享荣华,到了势颓之时,也该安然接受。又何必如此?”
王梓贤心中一恸,儿子明白这个道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难道就是傻的,一丝不明白?只是终究不能“养贞,”你能够看破名利虚妄,单从这一点来说,你这个做儿子的就比老子强。可是,”眸中泛起一抹深重的水光,“若太原王氏冠冕自我这一代沦落至斯,我便是死了,也无法下去见列祖列宗。”
王颐默然,抬头望着父亲,王怀贤如今方四十余岁,两鬓发丝已然斑白,面上布着一应属于则个皱纹衰老的容颜,心中大恸,登时说不出话来!
漪澜亭位于长安东郊晓园,位于半山腰处,植满了凤尾森森,兰草茵茵。亭中与会者俱是山东八姓年轻一辈佼佼子弟,订在此地行今日盛会,乃是效仿东晋兰亭之会,忆述士族曾经风光。众人再此行曲水流觞雅事。
盛满了酒水的羽杯沿着曲水流觞池晃晃悠悠的流动,最后停靠在池壁上。一身敞衣大袍,衣冠如玉的王颐取过池中酒盏,正要一饮而尽,持着羽扇的郑容士叹道,“遥想当初兰亭盛会,诗酒风流,王右军书《兰亭帖》,为魏晋风流盛事,时人如今仍追忆不已。”转头望向王颐,
“养贞兄,你素来人才出众,被称为王氏玉树,不知道与王右军比诸如何?”
山东士族早有结盟之念,只是彼此之间互不服气,无法决出一个领头人来。自神熙四年太原王氏出了皇后,各家方暂停旗鼓,方心甘情愿让了一步,共推太原王氏为八姓家首位。王颐瞧着咄咄逼人的郑容士,微微一笑。他虽然不愿意担起重振家声的重任,但很多时候人身在其位,必须承担起一些属于自己的责任,无法躲避,无法逃脱。八姓人家骨子里都有着一种清高的骄傲,如今虽因着王家皇后的缘故,愿意暂时屈居王家之下,接受太原王氏统领。但各家年轻子弟都年少气盛,无法因为这个缘故轻易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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