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景淳眼睛一瞬间睁大,在沉静的夜色中注视着这位娇美的少女。那个和自己有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少女从人群中缓缓走出,身姿袅袅婷婷,五官妍丽,明媚犹如春天盛开一树桃花,眉宇之间染着从小宠溺特有的一种天真睥睨的神色。
她心中一阵隐痛。自己从小失去了生母,稍大之后了解从前旧事之后,对唐贵妃心怀怨愤的同时,也对生母的另一个女儿——八公主心底藏了一丝好奇之意。同样是那个女人生下的女儿,自己被她抛弃在身后,这些年留在齐王府中,从来没有回来探望,这些年更是从不提起,犹如自己从来没有生过这么一个女儿似的;这位八公主却被她亲自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宠爱犹如珠宝,享尽了一切天伦疼溺。对比这样的截然不同,这位宫中行八、小字阿燕的小公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让她能够这般毫不保留的投入疼爱,肆意的挥霍着作为母亲的疼宠?因为怀着这样隐秘深刻的好奇,前些日子在乐游原上偶遇,听闻八公主召人打一场马球赛,她才会自告奋勇,让自己参加那场马球赛。
镜子湖旁春高日远,一群长安贵少策着骏马在茵茵球场上奔跑,追逐着那颗悦动着的小小马球,意气高扬,她策着爱马赤凤狙击姬华琬的进球,狠狠的将她的面子削落了下来。当时当真是一畅心中郁磊,然而回到家中后,回想起来,得意的心态渐渐沉寂下来,反而意兴阑珊起来:
自己这番大胜,确实证明了自己的马球技比姬华琬强,可就算是自己人品出色,样样都能够将姬华琬比下去,又如何呢?能够被唐真珠认同留在身边从小养大疼宠的女儿依旧是八公主,自己还是那个被她抛弃在生命角落里不闻不问的另一个女儿,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什么都不会有不同。想明白了这些,此时此刻,在太极宫中再度面对着姬华琬,她再兴不起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只在一种淡漠绵密的麻木中听得面前骄纵美丽的少女扬着头,吐着恶意的嘲讽,“不像某些人,纵是披着高贵的皮,怎么装也只像一只野鸡!”
“是么?”姬景淳情绪平静,并不动气,只垂着眸淡淡道,“真是奇了,咱们也算是堂姐妹,同是姬家的女儿,甚至还有着相同母系来源,若我是野鸡,八公主又算是什么呢?”她微微笑着环视了众人片刻,微笑着道,“众位妹妹在这儿慢慢欣赏秋夜菊色,我离席已经久了,怕是母妃着急了,也该回去了!”
直着背脊前行,想要越过众人穿过长廊,直回宫宴的苍梧台去。姬弦歌教唆一群宗室县主前来,便是为了给姬景淳难堪,如何肯这般轻易的放过姬景淳,扬着头傲慢出声道,“怎么,前些日子在小镜台嚣张的很,这会子倒是知道逃了?”
姬景淳身子一僵,顿住了脚步,挺直背脊,冷笑道,“逃?”她的笑容中有着丝丝傲然意味,“这座太极宫中有什么东西值得我逃的?”
“自然是因为你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姬华琬急急道,“在太阳底下,自然要闻风而遁。”
姬景淳回过头来,望着姬华琬,笑容如同冰渣子在阳光下迸裂开来,“你——真的觉得见不得光的是我么?”
“当然,”姬华琬扬着美丽的容颜骄纵道,“若不然,为什么这么些年你都不敢进宫呢?”
“笑话。”姬景淳昂起脸来,眉宇之间扬着一丝高洁傲气,“我是齐王的嫡长女,出生的时候,生母是名正言顺的齐王妃。我在他们夫妇和美的时候出世,身份光明正大,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她斜睨了姬华琬一眼,“倒是另有其人,抛夫弃女的女人生的孩子,纵然表面再光鲜亮丽,底子上却总是洗不清的!”
姬景淳的声音高傲理直气壮,一旁宗室县主们听着这声话语,低低发出“哗”的一声,显见得被姬景淳透露出来的信息震惊。被魏县主姬弦歌带过来的小县主姬嘉言心中暗恨,今日宫宴热闹,她们堂姐妹几个被姬弦歌哄着说来千步廊赏菊花,这时候瞧着姬华琬和姬景淳对峙的情景,如何不知道自己等人是被拉着做了点炮的炮筒?如今听了一耳朵皇家秘事,自知不妥,朝着八公主和姬景淳急急行了一礼,“两位姐姐说笑了,这儿风景好,只是夜风太大,妹妹禁受不住,便先告辞了!”
姬华琬不料姬景淳胆敢这般直接反击,遭她在众位宗室姐妹面前揭了母妃贵妃的老底,一时间挂不住脸,粉面沉的滴下水来。
姬弦歌短暂时间的慌了手脚,镇定下来后,只觉好友掌中的手腕冰凉,心急姬华琬,悫怒不已,瞧着出言告辞的姬嘉言言笑晏晏,“阿敏妹妹言重了,这太极宫都被某些大放厥词的人给坏了风水了!你是个知礼的,纵然辞行,也记得向公主殿下行礼,不像某人,”目光向针一样直刺姬景淳,“不过是个小小郡主,见了堂堂八公主,竟不行礼,实在是没有将皇家放在眼里。”
姬华琬眼睛一亮,顿时想明白过来,无论姬景淳再如何委屈嚣张,论起来,她只是个郡主,自己确实皇室堂堂正正的公主,总是稳压着她一头,不由昂起下颔,神色中露出优容来,笑着道,“阿瑟言重了,毕竟是自家堂姐妹,只要平乐姐姐补了礼,我便不计较她的失礼就是了!”
“行礼?”姬景淳回头,从头到脚打量了姬弦歌和姬华琬一眼,冷笑道,“你们也值的上我行礼?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周岁便受封郡主,而八公主……到现在还没有受册封吧?”
“你……”姬弦歌倒噎住。
大周宗室惯例,宗室贵女要到及笄之后才会受封,姬华琬虽是神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但此时还没有到及笄的缘故,的确没有受正式册封。严格按着礼制说起来,她此时是没有品级的,只是因为是先帝之女的缘故,方在宫中被称为一声公主。
姬景淳却与她们不同,她周岁的时候,唐真珠入宫,因为初初入宫的动荡和想象的美好生活与现实差距,心情灰暗,分外想念留在齐王府中的爱女,终日垂泪,神宗心疼贵妃,便策封她留在齐王府的女儿为一品郡主,封美号平乐,以讨唐真珠欢喜。单纯从礼法上说,姬景淳此时身份确实是较八公主和魏县主为高。
这千步廊上着实是不能呆了!一旁的宗室县主们见着八公主和平乐郡主这般针锋相对,彼此间仿佛充斥着刀光剑影,恨不得捂着耳朵直直避开去。姬嘉言也不管八公主和平乐郡主有没有同意,直接奔走。旁的县主们都学着姬嘉言朝着八公主匆匆行了一礼,自顾自的急急走避开来。转瞬间,刚刚熙熙攘攘的千步廊中只剩下姬景淳、姬华琬这对异父堂姐妹,以及魏县主姬弦歌。
姬弦歌扯着姬华琬的手,拼命劝道,“阿燕,您别和这等子人生气。”
姬华琬一把挥过姬弦歌的手,冷笑一声,“平乐郡主好大的派头,莫非竟是想要我这个公主给你行礼么?”她声音幽微,仿佛埋藏着最森冷的恶意,嘶嘶的吐着信子,嗜骨的盯着姬景淳。
姬景淳察觉了她话语中的深深恶意:姬景淳早早册封了实封郡主乃是事实,而姬华琬虽然还没有正式册封定下封号封邑,但论起真实血脉来说,她却是货真价实的帝王血脉,姬景淳不过是个亲王之女罢了,若姬景淳今日当真受了姬华琬的礼,传到太皇太后和圣人耳中去,要让这两位主怎么想?姬景淳一个骄纵之罪绝对是免不了,便是齐王都难免被怀疑谋逆之意!
她淡淡笑道,“那就要看八公主知不知礼了!”
“哦,”姬华琬上前一步,逼着姬景淳,声音悠然飘浮,宛如暗香飘浮在夜色中幽微,“知礼又当如何?不知礼又当如何?”
姬景淳道,“姬华琬,咱们的纠结彼此心中清楚,怕是这辈子也谈不到一起去。你若是知礼的话,此后咱们就当两相陌路,日后在宫里宫外见了面,彼此避开去,就当作从来都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个人;若是不知礼,我也不惧和你闹开,反正,”顿了顿,“在这个宫中,若真是闹开了,没脸见人的总不该是我!”
“你……”姬华琬自幼骄纵,幼年便是泡在蜜罐子中长大的,便是近一年来屡受太皇太后教训,依旧没有折损骨子里的骄傲,如何受的了姬景淳这般的当面侮辱,一股汹涌的恶意泛上心头,挥着手尖叫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不过是个小小臣女,我母妃是堂堂贵妃,我是我父皇最疼爱的公主,你若是识趣的话,便该即刻滚出宫去,和从前一样一辈子缩在齐王府里,永远不要进宫来!我可以当做不知道有这回事,饶你一条贱命!不然的话,瞧我怎么收拾你!”
姬景淳犹如看傻子一样的看着姬华琬,点了点头,“原来,我竟不知道,你竟是这么个蠢货!”
“阿燕,”姬弦歌面上几要落下泪来,抱着姬华琬劝道,“你今儿受了这般大的委屈,待会儿告诉太皇太后和圣人,太皇太后和圣人会为你做主的。”她转头望着姬景淳,冷笑道,“平乐堂姐,说起来,你的郡主之位可是贵妃替你求来的,你怎好对贵妃最疼爱的女儿八公主这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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