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道:“我还是去看一看吧。”
“您别去,他过会就出来了。”若生轻轻拦了一拦,笑着轻声说道。
果然,她话音才落,连二爷的脑袋就从一扇屏风后探了出来,不满地道:“你们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做什么去了?”
若生微笑:“您不是说回房歇着去了?”
连二爷语塞,脑袋慢吞吞地又缩了回去,一阵簌簌声响,他这才真的回房去了。
若生过了约莫一刻钟才去寻他,进去一看,他竟和衣倒在那打起了盹,身前炕几上笔啊墨的,散作一片。一不留神打翻了,八成得淋一身的墨。她失笑,亲自上前去收拾,低头往小几上一看,却瞧见了本纸张微微泛黄的簿子。
扫了两句,似是本手札。
若生愣了下,看见翻开的那一页上墨迹新鲜,写着:丁卯年二月廿十三,阿九春宴归来,竟没瞧中一人,她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若生嘴角抽抽,发现下面还有一句潦草许多的字——可放眼京城,似乎也没有人配得上阿九,我好像也不想她出阁……阿九嫁了人,我就不能日日看见她了……我若是想她了,恐怕也只能自己一个人伤心……她嫁了人,会不会就不要我这个爹爹了呢……
越到后面,字迹越是虚浮模糊,下笔之人的郁郁矛盾之情,顿时尽显无疑。
若生看着,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做了他两辈子的女儿,竟直到今日才知他还写手札。
她暗暗叹了口气,偷偷将手札往前翻了翻,突然翻到一页上头还画了图,指间动作不觉一顿。
上头赫然写着:五月初七,天光极好,荼蘼花尽数开了,小祺腹痛进了屋子不让我瞧,金嬷嬷说她要生孩子了。我心中大喜,匆匆去摘花,回来孩子便生了。阿姐为她取名若生,小字阿九,我想了想,还是不如小宝好听。过得片刻,金嬷嬷就抱着她来与我看,我凑近了一瞧,哎呀,奇丑无比,不想要……
“不想要”三个字后,还被他用墨涂了个歪七扭八的哭脸……
第039章 趁机
若生低头细看之下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侧过身去,看向毫无知觉睡在那的连二爷。
他阖眼躺在绣同春图的软枕上,曲着腿熟睡着,发出平缓而轻浅的呼吸声,倒少了两分平日里的孩子气。若生看着,微微有些失神,随后抬头朝候在门口的大丫鬟看去,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去取一床薄被来。”
“是。”丫鬟应声而去。
若生便继续弯腰收拾起小几上的东西,正将她爹的手札合上,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阿九,你在看什么”,她一惊,错手便将一旁的砚台给撞了下去,里头香稠的墨汁霎时泼洒而出,不偏不倚淋了连二爷一身,将他左脚的袜子染成了一团黑。
“咦,下雨了?”连二爷睡眼惺忪地将脚一缩,而后慢悠悠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往自己的脚看了看,“我这袜子……怎么是黑的?”
他惊奇不已,立时伸手去摸,结果摸了一手湿漉漉的墨水,疑惑之下又要去揉那困倦的眼睛。
若生慌忙去拦,这墨沾到了脸上可不知要洗上多少遍才能洗得干净,可不能叫他胡来。她拦住了人,马上扬声喊了候在外头的人进来,打水的打水,递帕子的递帕子,屋子里顿时忙做一团。
朱氏进来一瞧,也傻了眼,赶忙使人去寻干净的衣裳裤袜来。
若生不便再留,又兼偷看了连二爷的手札心中颇虚,同朱氏略交代了两句就匆匆逃到外头。
廊下已掌了灯,火光通明。
她倚着廊柱静静站了一会,领着绿蕉往木犀苑里去。房中无人,丫鬟等着她回来这才点了灯,又打了热水来与她净手。窗棂上倒映着几抹稀薄月色,因着天色愈黑,四周也渐渐凉了下来。将至三月,还是忽冷忽热的时候,白日里渐热,夜里却依旧有些凉意难消。
净过手,绿蕉问道:“姑娘,眼下可要更衣歇息?”
“不用,你去取件薄些的披风来。”若生心不在焉地捧着一卷书翻着,闻言摇了摇头,“姑姑不会留在宫中过夜,宫门落钥前必是要从宫里头出来的,且等一等,过会千重园那厢就该派人来请了。”
今日海棠林里发生的事,可大可小,姑姑从宫里出来知悉了消息,不会不找她问话。
现下天虽黑了,时辰却还早,千重园那边又时常彻夜灯光喧嚣,姑姑惯于晚睡,今日之事绝不会拖延到明日再谈。
若生重新梳了头,靠在大迎枕上看着书等着。
然而手里书卷上的墨字像是水中小鱼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胡蹦乱跳,游来游去,叫人半天也看不进去几行。
她的心思渐渐飘远,飘回了段家的那片八棱海棠林。
鼻间仿佛还萦绕着海棠花盛开的香气,脚下是被风吹落的花瓣,青青的草丛擦过裙摆,发出簌簌的响声。
四表妹是孤身一人进的林子,还是带着婢女同行?如果她是一个人进的林子,那随行的大丫鬟去了何处,竟不曾跟着主子?又或者,那丫鬟就是凶手?
若生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想着,要想将人吊到树上,只一个弱质女子恐怕不容易。
究竟是谁,竟敢在段家的地盘上朝段家人行凶?不过几个时辰前,四表妹还同她站在一处朝着架台上张望,转眼间就不在了。
她翻个身,手里的书未曾抓牢,“啪嗒”一声落在了身旁。
若生这才惊觉,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她重新将书抓在了手心里,用力握了握,才算是平静了下来。
恰逢绿蕉从帘后进来,轻声道:“姑娘,千重园那边来人了。”
若生点点头应了声,手指一根根慢慢从书卷上挪开,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把披风拿过来吧,去一趟千重园来。”
绿蕉就将先前准备妥当的披风取来为她披上。
很快,一行人就迎着越发明亮起来的月色,沿长廊往千重园去。
夜色下,千重园里却是一片通明,就连门口高高悬着的两只灯笼的光,似乎也比别处更加明亮些。
暖阁里,灯光更是亮得刺目。
云甄夫人就高高坐在上首的那张美人榻上,右手拿着一杆青黄釉的瓷烟斗,神色疏懒地抽着烟。
千重园里除了遍植蜀葵花外,也特地开辟了角落用以种植烟草,因伺候得精心,倒与外头的也有些不同,气味稍淡,并不难闻。
但瞧见若生进来,云甄夫人还是将手往边上轻轻一点,让人接过瓷烟斗退下去了。
她招呼了若生上前,让她直接在自己边上落座,而后声音微哑地问道:“今儿个段家的事,是怎么遇上的?”
若生就将同绿蕉一处往万春亭走不慎勾散了头发偶入林子的事说了一遍。
“事出偶然,倒不是段家有人设计你。”云甄夫人闻言眉头稍展,旋即眼神却更冷了两分,“既是这般,段家那三丫头怎么也敢当着众人胡乱攀咬你!”
——姑姑恼了。
若生就想起了临离开段家之时,大舅母再三强调想要借她的口为三表姐开脱,在姑姑跟前弱化此事,不觉冷笑。
她长长叹了口气:“我听着三表姐那口气,倒像是有恃无恐。”言语间,隐约带出几分伤心来。
前一世这个时候,她同段家几位表姐妹的感情也是平平,却并不坏。至少在外人眼里,跟在她自己心中都不算坏。说来也是怪,三表姐跟四表妹平素总是挤兑她,她早些年那般大的脾气却还能忍,继续同她们走近。
是以她现下同姑姑说起三表姐,语气就变得委屈起来,“想必是她们本不待见我,一出了事就下意识往我身上推了。”
云甄夫人嗓子发痒,背过身去轻咳了两声,端起茶盏呷了两口才道:“你怎知她们不待见你?”
若生双手托腮,低头看着地面,说:“我是连家的女儿,我娘才是段家的姑娘。我林林总总也去了段家无数回,可从没有听舅舅舅母几个提起过我娘一字半语。纵是外祖母口口声声说着她想我娘想得紧,可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个想字,连我娘喜欢穿什么吃什么她皆不知。”
她亦不知,可她爹记得牢牢的,她耳濡目染,倒知道的比段家那些人还多些。
她顿了顿,继续道:“他们既待我娘都只是如此,待我又怎能更好?”
第040章 谈天
云甄夫人微微敛目看了她一眼,而后笑了起来:“你莫名病了一回,倒像是长大了两分。”
“又是一年,怎能不长大。”若生侧目回望过去,亦弯着嘴角笑了起来。
云甄夫人闻言就道:“你既能想到这其中的关窍,可见也是聪慧的,往后姑姑也能多放心些。”
若生哑然,姑姑这话说的,难不成她先前都是痴傻的吗?她想着自己原先在姑姑心目中的模样,不觉汗颜,将手缩了缩坐正了身子,说:“姑姑,往后段家若再给我下帖子,我由头也不寻,直接拒了不去,可能行?”
“哦?”云甄夫人往后靠了靠,眉眼间浮现出两分懒散来,“这有什么可行可不行的,你若想去,自然就去;如果不想,那就不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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