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眉头微微一蹙,隔着帘子轻声唤了一声“五哥”。
“三七,启程。”苏彧淡然吩咐了一句便准备上车。
不想这时候,陆家的车夫忽然喊了一句:“苏大人请留步!”
随即马车上下来个身着绛紫香罗的瘦削男人。
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了过来。临到近旁,约莫还有三四步路,他又突然站定了不定。双手垂在身侧,他面上含笑,姿态温和地看着苏彧,像是叫过千百回一样,口气熟稔自然地叫了一句——
“小师弟”。
若生避在帘后,闻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师弟?
师弟?
陆立展和苏彧是同门师兄弟?!
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却见苏彧面不改色,站在原地同陆立展打了个招呼:“陆相爷,许久不见。”
若生不觉一怔。
方才陆立展管苏彧叫做“小师弟”,可苏彧称呼他时叫的却是“陆相爷”。
一个亲近,一个疏离。
截然不同。
她心中愈发糊涂起来,马车外俩人后来说的话便不大被她听进耳里,直到迷迷糊糊听见了句“未婚妻”她才醒过神来。
陆立展似乎对苏彧如何称呼自己一点也不在意。
他朝前又走了两步,但始终和苏彧隔着些微距离。
他声音平缓,带着笑意,在和苏彧寒暄。
苏彧则是一贯的冷淡模样,不亲不热,不笑又寡言。
陆立展先后问了一堆话,他拢共才答了三两句。不过陆立展比起他的女儿来,倒是知趣得多。见苏彧既是这般模样,他后头又客套了两句闲话便笑着同苏彧告辞了。
苏彧上来马车,没有说话,就座后抬手屈指笃笃叩响了车壁。
若生便觉身下一晃,耳边响起了马儿响鼻声。
紧随其后的,是疾驰的马蹄声。
她望向苏彧,并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苏彧一言不发地掏出那几块从不离身的骨牌来,在掌心里一字排开,盯着看了一会后才淡淡说道:“阿九,你可还记得我曾经同你提过,我师父这一生,一共只收过两个弟子。”
若生轻轻叹了口气:“记得。”
她的确记得苏彧提过,但当时不以为意并没有细问,从来不知重阳老人的另一个弟子竟然会是陆相陆立展。
“但到最后,他承认的却只有一个。”
听到这话,若生稍一忖度心中便明白了过来:“难怪你方才称他‘陆相爷’,却不叫师兄。”
苏彧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掌中骨牌,低低一笑道:“他有脸唤我师弟,却没脸让我尊他为兄。”
“他少时的确曾拜于师父门下,但我入谷时,他早已被师父逐出重阳谷多年。”
“哪来的什么师兄弟情谊?”
苏彧看着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恍惚间想起了些往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立展时的事。
……他那时多大?好像才刚过十三岁没多久。那是个大雨天,天空一半漆黑一半惨白,雨水哗啦啦地洒下来,一颗颗黄豆大,打在人脸上都是疼的。
空气里弥漫着的檀香味也都被大雨给打散了。
师父他老人家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乍一看,仿佛只是睡熟了。
他跪在灵前,低头烧纸钱。
老头子爱喝酒。
也不知道地底下的酒卖得贵不贵。
他得多烧些。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两扇旧门被吹得乓乓作响,盆里燃了一半的纸钱伴着灰烬被风高高卷起,打着璇儿往他脸上飘。
他下意识别开脸,一侧头,正巧瞧见了门外那个打着伞的男人。
穿麻戴孝,是来奔丧的。
第324章 盘算
然而伞下那张脸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是重阳老人的关门弟子,在他前头,老头子是收过徒弟的。
论理,那是他的大师兄。
但他从未见过,老头子也几乎不曾提起过。
还是某日醉酒,无意间叫他知道老头子从来不提乃是因为他早已将人逐出了师门。
陆立展这人秉性不佳,野心勃勃,一心为个“权”字殚精竭虑,同老头子心中所想所愿实在是天差地别,难以互融。老头子自觉长此以往是教不了他什么了,又教他伤了心,便干脆心一狠牙一咬将人赶出了重阳谷。
从此天高地阔任鸟飞。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可老头子嘴上不爱提,心里却怕是没少想。自那以后,他一直没有再收徒。若不是苏彧他爹直接将人领到了重阳谷……他又见苏彧年纪小小人却古里古怪的,这师也不一定能拜成。
思及仙逝了的恩师,苏彧眉宇间隐隐透出了两分哀伤。
他的神色变得肃冷,将手一合收起了骨牌。
车里二人皆没有出声,车外的辚辚响动便变得响亮了起来。
若生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苏彧的脸色。
他像是多日不曾睡好过,眼下青影浓重,一副疲相。
若生轻轻咬了下唇瓣,微微侧过身子道:“还有一长段路要走,你靠过来小憩片刻养养神。”
苏彧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她单薄的肩头上。
“看什么?”若生扬了扬下颌,“难不成还能叫你靠塌了?让你靠就靠!”
苏彧眼里漾出了一抹笑,顺从地靠了过去。
她看着瘦,但肩头却是圆润的,并没有想象中的硌人。
她身上有很淡的香气,离得近了才能嗅见,像是梦里的暖阳,又像是雨夜窗下的蔷薇,令人心安令人放松。
苏彧闭上了眼睛。
突然,若生一歪头,靠在了他的发顶上。
苏彧听见她轻声问道:“你师父是不是葬在重阳谷里?”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等得了空,你领我去一趟重阳谷吧。”
“我去给师父上柱香。”
“也顺道告诉师父一声,他那性子古怪的关门弟子今后有人照料了,还不至于孤独终老,让他老人家放放心。”
苏彧闷声失笑,可笑了一会又慢慢正经起来,沉声问道:“我记得你先前提过,在你的记忆里,最后坐上龙椅的人是长孙少沔,那么,昱王呢?”
若生闻言有些恍惚起来。
时间一久,前世便如泡影一般,他突然问起,她竟有种身陷梦境中的错觉。
她沉吟道:“太子少沔自来同昱王殿下不和,他既即位,昱王殿下当然活不长久。”
苏彧又问:“如何死的?”
若生仔细想了想:“秋猎时被个侍卫误杀了。”
“误杀?”苏彧冷冷地道,“要不怎说长孙少沔不堪用,连个像话的由头也寻不出。他好歹也给昱王安个觊觎皇位企图谋反才是。”
若生默默地听着,脸上神色变得很严肃:“依我对你的了解来看,不论如何你都不会选择站在太子少沔身侧,那么如果你我不曾相识,定国公府未和连家联姻,你是否会选择昱王?”
他们如今是知道了,玉寅兄弟和陆立展有关,陆立展又是一心一意辅佐的太子少沔。那当初对姑姑下手,不管是谁的主意,最终证明的都是同一件事。
在太子少沔看来,连家必然是碍眼的。
是以对太子少沔等人而言,苏彧和她的婚约,意味着苏家和连家联盟。
依照目前的形势,苏家尚且军权在握,连家又有万贯家财,这两厢合一,自然是令人忌惮的。
然而这是他们的优势也是劣势。
未有婚约之前,连家暂且不提,苏家是一直中立的。
加上苏彧的两个兄长一个在镇守边疆,一个在军营带兵,都是保家卫国的人,不到万不得已,陆相几个也不会拿苏家开刀。
可这场婚事一定,苏彧便不得不选边站了。
若不选,只能是坐以待毙。
嘉隆帝的年纪日渐大了,早晚有一天是要宾天的。
若生又问了一遍:“若一切不曾发生,你可会选他?”
“……难说。”苏彧罕见的迟疑了一会,“但……多半是不会……”
若生听罢,眸色沉沉地道:“如果你没有选他,那你便一直是中立不倚的,太子少沔纵然不惜才,也不会立时便想要杀了你。”她呼吸一轻,“这便有了两种可能。其一,你没有藏好永宁露陷了;其二,想杀你的人并不是长孙少沔,你的死同皇位之争无关。”
“可这么一来,那是谁想要你的命?”
而且,还要成了。
若生心中思绪万千:“如果你选了他,那就更糟了。”
苏彧轻轻一叹:“这倒是不假。”
如果他曾经选过昱王,最后昱王却还是败了,他也死了——
那这一回,他们凭什么就不会重蹈覆辙?
凭什么就能赢?
可惜若生前一世离权力中心太远,许多事都只知皮毛,如今想再多得些先机便有如登天之难。
她忍不住道:“若是永宁年纪大些,倒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不像现在,那么小一个孩子,纵然推上了皇位也无用。
江山易得不易守,皇室宗亲们哪会服气一个小孩儿?
何况到时谁来摄政?
苏彧吗?
那同谋反篡位有何分别?不如现在就领兵杀进宫去算了。
别说皇帝也不是人人都想当的。
苏彧坐直了身子,眼神是清宁淡定的,笑了笑道:“到底还是有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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