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才三岁的永宁生得粉雕玉琢的,也不知上哪儿摸出来两块桂花糖,摇摇晃晃走过来,仰头看向她,长而浓密的眼睫轻颤着,将手摊开,奶声奶气地道:“阿九,给你吃糖。”
声音柔软,目光坚定。
桂花糖静静地躺在他小小的掌心里。
跟在后头进来的忍冬见状很焦虑,小声提醒道:“小公子,您不能这么喊——”可到底该怎么称呼呢,忍冬心里一下子也没了数。
称姐姐?不成。
连三姑娘可是自家五爷的未婚妻。
那称五婶?也不成。
到底还没正式过门呢。
但不管怎样,小公子喊“阿九”决计是不当的。
忍冬很犯愁。
没想到若生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笑着向永宁道了谢,接过他手里的桂花糖,然后将小人儿抱进了怀里,笑吟吟道:“不妨事,只是个称呼而已,叫什么都好。”
她低头逗起永宁,笑着问他叫什么名,今年多大,又为何不肯管苏彧叫五叔……然而不知怎地,她面上笑着,心里的忧虑却更重了。耳边听着永宁乖巧的回答,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太子少沔和陆立展。
如果这俩人发觉了永宁的存在,那这孩子还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不过历经了三灾八难,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子少沔对此一无所知,满心以为自己当年便已斩草除根。
他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如何对付昱王这一件事。
在他眼里,昱王近年来,几次三番地同自己作对,早前更是试图离间自己和陆立展,妄图借此削弱自己的势力。如若不是他的冷静足以令自己忍耐下来,指不定他同陆立展已是撕破了脸。
要知道,陆立展可是他的左臂右膀,岂是轻易能砍的?
也好在陆立展尚算识趣。
眼下,他的长女陆幼筠已被赐婚给了太子少沔,俩人之间便可算是重新结盟。姻亲关系,较之旁的,理所应当的更加稳固。将来太子少沔如愿登基,陆幼筠封后,二人若得麟儿,便封为太子,从此以后这江山就也有了陆家一份。
白捡一般,何乐而不为?
太子少沔自觉陆相这算盘打得妙,心底里对其颇为不屑,但境况如此,他仍然需要陆相在侧辅佐,那些小儿般的脾气只得收敛再收敛。
午后红日满窗,他和陆相私下见了面。
太子少沔穿着葱白纱过肩蟒袍,白玉螭龙纹带扣,站在窗边,叫阳光一照,显得格外英姿勃发。
可陆相走进门时,第一眼瞧见的却是那个正在书案前弯腰研墨的年轻人。
他作内侍打扮,衣着整洁,肤色白净,左边眼角下,生着一粒小小的痣。
最令人侧目的,则是他的唇角,似乎天然带着微微的笑弧,瞧着分外讨人喜欢。
但陆相看着看着,不由觉得有些头痛。
世上有生得相像的人,却鲜有这般凑巧的事。
他向来不信巧合,今次也没有例外。
进到里头后,太子少沔招呼了他,请他入座,他便坐下了。那内侍研成了墨,便来奉茶,一盏送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说了句:“相爷请用。”
陆相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闻言双目一敛。
没错!就是他!
尽管面相阴柔了几分,尽管声音轻了、细了,但的确就是他。
少顷,这内侍叫太子少沔给打发了下去。陆相低头轻啜一口茶水,抬起头来看向太子少沔,话音平平地道:“方才那位公公,可是瞧着既眼生又眼熟呀。”
太子少沔挑起眉:“哦?这说法倒是新鲜。”
言罢,他将手中茶盏往边上稳稳一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也罢,人你也见过了,说不说也无甚分别。这人原唤玉寅,是云甄夫人身边的人,而今留在我手下,改了个名儿叫卫麟。”
陆相不想他就这么一点不遮不掩地将卫麟的来历说了,不觉有些惊讶。
他略微沉思了片刻后道:“殿下,此人……怕是不一定可信。”
小人小人,多半居心叵测,做事不可能全无目的。
玉寅逃离连家后便音讯全无,再未联络过他,而今一见,其却已是太子身边的内官,怎不叫人疑心。
然而太子闻言却道,是他多虑。
“卫麟有个哥哥死在了连家,他一心一意想要报仇雪恨,一心一意想要连家覆灭,一心一意想要云甄夫人的命,正是与本宫不谋而合呀!”
太子少沔将话一气说完,低头去吃茶,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陆立展以为他是不知事的小孩儿吗?
他早便命人去一一打听过。
那卫麟的确有个兄长,也的确死在了连家。
卫麟言及兄长时伤心的口气,也不似作伪。
更何况,他想要云甄夫人不好过。
仅凭这一点,太子少沔就忍不住要夸一夸他。
云甄那个女人,死有余辜!
可奈何父皇宠信她,连家又富贵滔天,她不仅活着,还一直活得好好的。
太子少沔咬着牙,切齿般一字一顿道:“既是云甄想要弄死的人,那本宫便偏要保!”
陆相心头莫名一跳,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他一直十分不解,为何太子这般厌恶云甄夫人,有时说起,那口气简直犹如杀父仇人。
……论说,不应当呀。
陆相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闻言,太子少沔转过脸来定定看了他一会,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反问一般轻轻呢喃了句:“为何?”
第317章 为何
于他而言,任凭岁月如何绵长,往事如何远去,都无法磨灭他对云甄夫人的厌恶。
十二岁那年的事,他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云甄夫人说过的话,他每个字都能背诵出来——
生母莞贵妃去世的时候他尚且年幼,父皇膝下又远不止他一个皇子,他既非嫡,又非长,没了母亲后,更是举步维艰,在宫中处处小心,生怕一着不慎碍了谁的眼便要遭殃。
那时候,太子之位还是他三哥长孙少藻的,虽然一样没了母亲,但身份不同,处境也是大不相同。
他自觉孤立无援,恨不得事事争个先,好叫父皇对自己另眼相看,但没想到,他百般努力,落在云甄夫人眼里却成了坏事。
那日万里无云,天清气朗,是阴雨连绵的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他一早去上课,得了老师的夸赞,便想将自己写的文章拿给父皇看,不想到了地方却见父皇屏退了众人,正和云甄夫人坐在那下棋。他候在一旁,等着他们一局下完这才随内侍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将手中文章递给了父皇。
父皇粗粗看罢,忽然将文章递给了对面坐着的云甄夫人。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心下十分不以为然,一个女人,一个满身铜臭嫁不出去的女人能懂什么?
他的锦绣文章,真论起来,她应当还不配看。
可是他没有想到,云甄夫人不但看了,看明白了,还笑着同父皇说了那样一句话。
她说,殿下这篇文章好是好,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
他心里咯噔一下,转瞬便听见云甄夫人口气淡淡地道,急躁了些。
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他听见这话后,下意识急急地朝她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保养得宜,肤白薄透,不过就是个寻常美貌妇人罢了。
她算什么东西?她也配点评他的文章?她也配说他急躁?
她也配么!
她不过就是个仗着父皇宠信的蠢女人罢了!
他恼火至极,实在忍不住,面上便带了出来。
云甄夫人却还是神色不变地看着他,眼里丁点波动也不见。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怕自己!
自己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得她费心去怕去生气去在意。
她连轻视的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
年少的长孙少沔何尝被人这般对待过,他贵为皇子,母妃在世时又是深得皇帝喜爱的宠妃,他自幼纵不算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也是时时有人敬着小心伺候着的。即便母妃去世后,他的处境大不如从前,那也从来没有人敢向云甄夫人这般视他为寻常。
他越想越恼怒,什么文章不文章的,早已抛之脑后,满心满眼只有云甄夫人和她的那一句“可惜急躁了些”。
然而父皇对她的话却很是赞同。
虽然面上带笑,但父皇口中所言绝非他满怀期待想听的。
他往日同兄弟们争,同兄弟们夺,费尽心机拿来的一切,在云甄夫人那一句“急躁”映衬下,皆成了急功近利的象征。
他不服,他不承认!
但他知道云甄夫人没有说错。
正因为她没错,他才更生气。
那怒气里混着一种被人看破后的惶恐,是真真切切的恼羞成怒。
可那又怎么样?
他如今还不是抢到了兄长的太子之位,还不是一步步逼近了连家?
等到了时候,且看她云甄怕是不怕他!
……
太子少沔阴沉着脸,低低地冷笑了两声。
而一旁听完了原委的陆立展,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这不过只是桩小事罢了。
可太子少沔一记就是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要摧毁整个连家来报复云甄夫人昔年那句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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