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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珠 (意迟迟)


但苜园是荒的,除了些旧物,什么都没有,也不怕有人偷偷溜进去,门口连个看门的婆子也没有,这锁也不过形同虚设。
不然上回连二爷,也不能一人溜进去。
园子里杂草丛生,窜得老高,一眼望去似是碧绿的汪洋。
若生眼尖,眯起眼睛喊了一声扈秋娘,然后伸手一指,问:“那地方的草,是不是有人踩过?”
扈秋娘闻言亦惊,急忙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看之下果然见那处草丛间好像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痕迹,不觉讶然道:“姑娘没有看错!”
“会不会是有蛇?”草生得多而杂,便是冬日里也有人担心里头有蛇,到了盛夏时节,那就更值得忧虑了。
扈秋娘以为是她害怕,正要安慰,忽然明白过来,“不像是蛇爬过的痕迹,应当是有人在里头走过了。”
若生弯下腰,折了一片草叶在指尖揉碎了。
翠绿而微凉的汁液顿时沾上了她素白的手指。
她掏出帕子一把擦去,说:“沿着这痕迹进去瞧瞧。”
扈秋娘答应了一声,走到她前头开道。
终于绕过一处假山,二人拾阶走到了廊下。
地上积着一层灰,薄薄的,有些凌乱的痕迹,也不知是不是叫风给吹的。
若生径直踩了上去,又上了楼。
四处门窗紧闭,空旷寂寥。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也定住了视线。
某扇窗子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积灰。
她低低叹了一声,喃喃着:“是姑姑派了人来吗?”
风一吹,声音散去,无人回应。
……
千重园里,云甄夫人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散着发,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沐浴过后并非擦干。
窦妈妈就在一旁站着,却不敢上前去为她擦拭。
良久,窦妈妈唤了一声:“夫人。”
云甄夫人这才缓缓将脸转了过来,神色恍惚地说:“什么时辰了?”
窦妈妈垂眸:“回夫人,近午时了。”
云甄夫人站起身来,脚下趔趄,手里紧紧抓着一样东西。
她走到窗边,“哐当”一声将窗子推开了去,深吸了两口气,而后身子一软,瘫了下来。
窦妈妈慌忙上前去搀,云甄夫人却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理会。
她无法,只得松手退到一旁。
云甄夫人咳嗽了两声,将手里的东西展开来。
——那是一封谍报。
“全毁了……全毁了……”

  第134章 伤心往事

窦妈妈不明所以,想上前去,又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哭了起来。
无声无息的,那眼泪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刹那间,云甄夫人像是老了十岁。
窦妈妈看得心惊肉跳,到底没忍住,冲上前去将她扶住,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说:“夫人,地上凉,奴婢扶你回去坐着吧。”
虽是盛夏之中,但是地上铺着的是冷硬的砖,手一碰仍冰凉凉的,在上头坐得久了,可不好受。
然而窦妈妈忧心忡忡地劝了两句后,云甄夫人仍然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样子,而且眉眼之间满是疲惫,面色苍白。
“夫人……”窦妈妈焦急万分,又唤了一声,“您怎么了?您心中若是有事,便同奴婢说说吧,万不要憋出病来呀——”
云甄夫人凄凄笑了笑:“哪有什么事,没什么事。”
她将掌心里的东西一把握紧,那样得紧,几乎要将手中的东西捏成齑米分。
失了血色的嘴唇亦用力抿住,像是不这般做,那些积聚在她心里的话下一刻就会被她脱口而出。
窦妈妈跟了她多年,什么样的云甄夫人没有见过?眼下一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心中必然是有事藏着的,而且那事一定还不小!可云甄夫人不愿意告诉她,她也只能噤了声不再追问。
主子的事,如若不是主子自个儿说出来,她一个做仆人的,也只能这么候着看着心急着而已。
良久,云甄夫人方才抓着她的手臂吃力地站了起来,而后说:“下去吧。不必在这陪着我了。”
窦妈妈闻言一怔,醒过神来便摇头说:“奴婢就在这陪着您!”
现如今这时候,她焉能安心地离开云甄夫人。
但云甄夫人听了她的话后,却只侧过脸定定看了她一会,道:“我当真无碍。”
至少她身体上,没有抱恙。
心病也是病,可却没这么容易死人。
言罢。她声音微沉。复道:“退下吧。”
窦妈妈再无他法,只得轻轻答应了一声,慢吞吞地退了下去。
云甄夫人一直看着她。却始终没有叫她留下。
走至珠帘之前,窦妈妈忍不住停下脚步,迟疑着转过身去。
云甄夫人立刻摇头:“走吧。”
“是……”窦妈妈暗暗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人影一闪,珠帘簌簌。四周寂静了下来。
室内只余云甄夫人一人,冷冷清清,鸦雀无声。
窦妈妈走后,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仿佛一尊玉雕的塑像,华美、精致。却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
碎金似的日光照在树上。风一吹,枝叶就哗哗作响。阳光也就跟着摇摇晃晃,碎成一片又一片泛黄的旧时光。
云甄夫人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子,遥遥落在了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那石头卧在角落里,棱角狰狞,隐隐约约像是只狼。小小的,刚刚学会捕猎,身上蕴着戾气的狼。
大胤境内,是鲜见狼群的。
身在大胤的人,大部分终其一生也难以见到真的狼一次。
但她,却是亲眼见过它们的。
油光水滑的皮毛,森白的獠牙,深邃又狠戾的眼神。
时隔多年,再次回想起来,她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有些事,也许只是昨儿个发生的,睡上一觉就能忘得清清楚楚,而有些事即便等到生命将逝的时候,也还是历历在目,清晰一如昨日。
很多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在东夷度过的那几个年头,漫长的像是一生,可又短暂得叫人甚至不够回味。
从东夷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踏足过那块——只要叫她想起就钻心一般疼痛的伤心地。
然而哪怕这样不愿意回头去看,她仍然时时惦记着,时时让人留在东夷境内,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她想要知道的事。可她想要知道的事,至始至终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件罢了。
只那么一件事!
她到死那一天,也一定会牢牢记得他去世的那一天。
那是他决绝弃她而去的日子;那是她再也没有办法见到他的日子;那是注定了她即便死后也无法在九泉之下和他重逢的日子。
他必然不会再愿意见到她了。
如果她是他,也绝对不会再愿意见到自己。
从她踏足东夷地界的那一天开始,她整个人就是个谎言。
只是她骗啊骗的,最后却连自己也给骗进去了……
所以世上最恨,不过自己。
他死的那一天,她生了孩子,像一个可悲又可喜的轮回。
她又哭又笑,但残忍而凉薄的老天爷怎会愿意让她有笑的机会?泪水呀,总是再流都不够多的,像天上的雨,哗啦啦地往下落,积聚成河,洪水泛滥……那可怜的孩子,一落地就也跟着他父亲一道弃她而去了。
她想,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命中注定,她不该拥有那个孩子。
多年后,她用着绣了一堆石榴的帐子,上头的石榴花开得烈烈如火,结的子饱满晶莹恍若朱砂,寓意着多子多福,可用在她身上,像是讥诮。
然则明明心中不痛快,她却也从来不叫人撤下那顶帐子,另外换一床上去。
因为看着那帐子,那一日生产时切腹般的疼痛,才不会远去,那孩子皱巴巴青紫色的小脸,才会继续一日日深深地镂刻在她心上。
往事在眼前翻飞着,像是走马灯,不停地闪现。
云甄夫人深呼吸着,将双目紧紧闭了起来。
她掌心里揉作一团的谍报上,只写了短短几句话。
——东夷国境以北,发现地动,多处坍塌。陵墓未能幸免。
全毁了……
看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几乎听见了自己胸腔里怦怦跳动着的那颗东西“咔咔”地碎裂了,碎成一块块,再不能拼凑。
那东西仍跳着,每一下却都疼痛万分。
她在离开东夷之前,将那孩子悄悄地埋在了他父亲不远处。
至少,他们应该见上一面。
她命人留意着。照看着。每逢忌日便让人悄无声息地送枝花去。
可往后,再不必留人照看了。
眼泪,沿着她的眼角慢慢地淌了下来。
屋内愈发地寂静了。寂静得几乎能听见泪水蜿蜒滑落的响动。
但寸步不离守在外头的窦妈妈,却并不知道她已经哭得身子佝偻,弯下腰去,握拳抵着心口。咬破了唇瓣。
窦妈妈看不见她的人,也听不见她的哭声。
因为她并未发出半点声音来。可窦妈妈还是担心得厉害,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该进里头去查看一下情况。云甄夫人明确有言在先。命她退下,她依言从了,却不能自作主张再进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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