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太君坐起身来,以手做拳,敲了敲硬邦邦的膝盖。
单嬷嬷一言不发,伺候老太君穿衣,又扶着老人下床,出门前,取了一件藏青斗篷系上。
秋叶在前头点了灯笼,不明不暗的,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三人走得极慢,沿着庑廊,一路走到风毓院外头时,身上也湿了大半了。
秋叶抬手敲门,守夜的婆子骂骂咧咧裹着袄子来问,一听是吴老太君来了,险些脚下打滑摔坐到地上去。
“我去看看元谋,不用把他媳妇吵起来。”吴老太君沉声道。
婆子连连点头。
书房外,青松替吴老太君开了门,单嬷嬷扶着老太君进去。
床头点了油灯,穆元谋已经醒了,睁眼看了老太君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啊”了一声又静了下去。
吴老太君在床沿坐下,单嬷嬷退出去守了中屋,青松和秋叶一人守房门,一人守在窗外。
里头只留下两母子。
“我猜你也该醒了,”吴老太君伸手握住了穆元谋的手,她从外头来,手上冰冷,而穆元谋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这会儿感觉怎么样?身上没什么劲儿,嘴里,也说不出话来了吧……”
穆元谋的眼底闪过狼狈,余下的是痛楚,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痛楚。
吴老太君抬手,耐心又温柔地替穆元谋整理额发,仿若她不是一只脚在棺材里的老妪,躺着的也不是动弹不得的中年人,就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她还是年轻妇人,他还是总角小童。
“娘老了,”吴老太君笑了,眼底温情如水,“这些年,是你陪着娘走过来的,现在,也扶着娘走黄泉路,娘这把年纪了,没人搀着走不动了……”
吴老太君的声音嘶哑,穆元谋呜呜想说话,终是吐不出一个字,只眼泪涌出,落在了吴老太君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指上。
“怎么哭了?”吴老太君低头看指间,只可惜她已老迈,眼神不比从前,她看不清那片湿漉了,再开口时,语气里温情褪去,余下的只有悲伤,痛心疾首,“你还不想去见一见你父亲兄弟?还是你知道你无颜见他们!
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你没脸见,你想过我没有?我不把你带走,我又怎么有脸面去见你父亲,见你兄弟?见因为做错事,在被我亲手送下去前吞金的元婧?
我没有脸见列祖列宗!”
吴老太君顶着一口气说完,心中闷透了,重重咳嗽起来。
穆元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吴老太君好不容易缓过起来,沉沉看着穆元谋的眼睛,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也准备好了,是吧?我们母子两个,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一句“求仁得仁”让穆元谋的身子僵硬了,他原本只是身体里使不出力气来,软绵绵的,好像骨头都被抽掉了一样,而这一刻,是僵硬,就像是有一颗颗钉子,把他的骨节都钉在了床板上。
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他的一切,早已经被吴老太君看穿,他知母亲所有计划,母亲知他全部想法,沿着两个人一起铺好的路,走向尽头。
所谓求仁得仁……
要不是穆连诚重伤而归,要不是蒋玉暖的孩子没有保住,今天的这个结局,的确是他一直在等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输得彻底。
吴老太君起身,步履蹒跚。
单嬷嬷听见动静,过来扶住了老太君。
主仆两人一道出了书房,依旧是秋叶打着灯笼,慢吞吞回柏节堂去。
青松关上了房门,走到床边,绞了帕子替穆元谋擦了脸,才垂着手道:“都要四更了,老爷歇一会儿吧,没多久就要天亮了。”
茫茫几十年,余下的也没有几个晨曦了。
青松吹了灯,退出去窝在了矮榻上,内室里只余穆元谋一人,听着外头的风声雨声。
那些风雨声离他分明很近,又实在太远,他静静听着,就如幼时一般。
第732章 风雨
许是风雨来临,天色依旧亮不起来,云层压得低低的,风吹得窗户不住作响。
穆元谋躺在床上,他的身上没有什么劲儿,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半阖着眼睛,肢体的无力使得他的思绪愈发清明,几十年人生,仿若在一霎那间从眼前闪过,很快,却也很清晰。
一张张脸,一个个人,有人哭有人笑,他时而在其中,时而在远处。
他想起了吴老太君离开前说的话。
“求仁得仁”。
当真讽刺。
穆元谋不是一个看不清局势的人,他算计了那么多,在穆连康回京、穆连潇承爵的时候,他已然清楚,夺爵之事是无望了的。
一个设局之人,最怕的是沉迷其中,连退路都绝了。
他留了退路,不是给自己,而是给穆连诚。
穆堂死了,他死前到底说过些什么,穆元谋拿捏不准。
起先还有些犹豫,直到穆连喻战死、爵位落在了长房头上,穆元谋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性子敏锐,即便所有人都在掩饰,但那股子疏离感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感知。
不仅仅是三房、长房,连吴老太君对他,都有些许不同了。
只是些许,并非全部。
穆元谋猜想,是吴老太君没有实证,她可能是知道了些什么,却没有全信,亦或是知道得还有些少。
他故意留了漏洞。
垂露的事儿,各处都会查,尤其是吴老太君那里。
穆元谋往韶熙园里安插了一个垂露,原本图的也不是让她打听什么消息,而是让吴老太君看到他的确是在往长房伸手。
等练氏摔断了腿,他又染了风寒,看着单嬷嬷送青松过来,穆元谋想,老太君是下了决心了。
他希望老太君下决心。
他只有穆连诚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替儿子铺路。
永安十三年的事儿,穆连诚尚且年幼,吴老太君不会想到孙儿牵扯其中,本来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主谋,他要把儿子摘出去。
不仅仅是摘干净,还要给穆连诚一个将来。
即便不能承爵,即便再多军功也拼不到一个与定远侯相提并论的爵位,起码也是圣上跟前叫得起名号的军中勇将。
就像叶毓之一样。
景国公府再作妖,再不得圣意,叶毓之也一辈子越不过国公府。
可叶毓之能在国公府之外,另有一番天地。
这是穆元谋希望能替穆连诚准备的,就算将来分家了,穆连诚也有在京中立足的资本。
彼时,缺不得扶持和提携,尤其是来自是穆连康和穆连潇的。
唯有他穆元谋死了,唯有他一个人把所有的事儿都担了,“全然不知内情”的穆连诚才能在兄弟之间得一份助力。
他在一日,就是横在长房、三房心中的刺,只有他死,且死在吴老太君手里,这事儿才能慢慢翻过去。
布局、设想,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出差池。
无论是垂露,还是他为了再添一把火而安排的柔兰,起先,都在计划之中。
他看着练氏的腿好不起来,他让自个儿一天天喝着添了东西的川贝梨子盅。
可到底,还是失控了。
就像是滴在了画纸上的一滴墨,全盘尽毁。
穆连诚重伤,蒋玉暖肚子里的儿子小产,二房没有往后了什么都没有了。
穆元谋的唇角动了动,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他求来了自己的死,却求不到二房的将来。
砰砰
风卷着碎石子打在窗户上,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就像是稚子小童的手,用力拍着窗户。
穆元谋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前,穆元安也是这么来拍他的窗户的。
穆元安是庶子,比他们三兄弟小了十岁,穆元策和穆元铭被老侯爷赶去城外马场练骑射的时候,穆元安才四五岁,堪堪站稳马步,练上一个时辰就想躲懒。
穆元谋和穆元安很亲近,每日在府里的就他们两位爷,他们每天凑在一块说的话,比对着穆元策、穆元铭一个月说的都多。
寻常是穆元安说,穆元谋就在一边听着,听他说练功苦,说他脚下没站稳摔了,吃了一嘴的泥。
穆元谋听得直摇头。
穆元安六七岁的时候,穆元谋去校场寻他。
日头下,穆元安练得一身是汗,乐呵呵迎上来,直直往他身上扑。
还没扑到,就被师父架开了,板着脸说穆元安没规矩,穆元谋喜洁,没得让他沾一衣服的泥。
穆元安挨训,穆元谋低头看着衣摆上沾上的汗水手印,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别人都说他喜洁,其实他真的不介意穆元安弄脏他的衣服,前些年也是,他记得有两次他开口说过,却没有人信他。
他们都说,穆元谋从小就爱干净,很爱干净。
呵
他小时候到底什么样,他自个儿清楚,还要这些奴才们来提醒?
他和穆元策、穆元铭的年纪差不多,从小就在一块,兄弟们读书,他也读书,兄弟们习武,他也习武。
直到有一日,父母突然发现,他的身体练不了功夫。
穆元策、穆元铭整日里都在校场摸爬滚打,穆元谋只能在母亲跟前念书习字,兄弟们练完了回来,兴冲冲来请安,衣摆上有些脏乱,被母亲赶回去梳洗,只有他一个人,袖口上连墨汁都不会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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