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御医晓得府里状况,长孙洄哥儿都还没有开蒙呢,等到他娶媳妇,笑话嘞!
也不对。
应该说,吴老太君想撑到府中再添个孩子,都未必能行。
吴老太君岂会看不懂邢御医没说出口的话,她伸出了手臂:“望闻问切,邢大人难道就只打算‘望’了。”
“一只脚在棺材里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好说话,老侯爷在世的时候,也不觉得老太君是这个脾气。”邢御医咕哝了两句,打开药箱,取出了迎枕垫在了吴老太君的手腕下,替她把脉。
手指搭在脉搏上,邢御医就下意识直皱眉头。
比起前回看诊,吴老太君的手腕上都没剩下什么肉了,皮肤发黄发皱,骨节看起来都大了三分。
脉象亦不如前回有力,是彻彻底底的衰败之症。
“想听实话,还是假话?”邢御医直白道。
“踩在棺材板上的人,听什么假话。”吴老太君道。
邢御医瞥了吴老太君一眼:“最多两年。”
饶是有心理准备,听了这话,吴老太君的身子还是微微晃了晃,连一旁的单嬷嬷都怔住了。
不想,邢御医后半截话,让两个人越发沉重,如坠冰窖,屋里摆着的炭盆一点暖意都没有了。
“两年是指你蹬腿,在那之前,你差不多就坐不起来了,只能每日躺着,最初时还能说话,慢慢的,四肢没感觉了,话也说不出几句了,再接下去,每天醒着的时候比昏睡时少多了,就算张嘴,没人晓得你说什么,”邢御医说得很明白,一字一字,“偏枯之症知道吗?就是甄家老太爷那种,他是跌了个跟斗,一夜之间就那样了,老太君你呢,跟他不同,你是一天一天严重起来。”
吴老太君的心沉到了谷底。
邢御医看在眼中,把手收回来,却没有拿走吴老太君手腕下的迎枕,道:“甄家老太爷能挺过来,是他想活着,而老太君你给我的感觉,是心已经死了,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能治病,救不了命。”
吴老太君的肩膀颓然垂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邢大人说得是,老婆子心里压着事情,光靠吃药休养,没什么用处了。”吴老太君沉默良久,露出无奈的苦笑来,“请邢大人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有些事情要跟你交了底,也请你看在老侯爷生前的那份薄面上,略助我一臂之力。”
闻言,邢御医就明白,吴老太君要请他相助的根本是内宅私事。
他做了几十年的御医,深宫里的那些腌臜事情都见识多了,何况侯门深处?
应该说,像甄家那样几乎是干干净净的人家,才是十家里也遇不到一家的,这也是邢御医愿意在甄家受供奉的缘由。
邢御医也是老骨头一把了,又断了腿,就想舒心些过日子,把孙儿养大,没心思掺合主家勾心斗角的事情。
他又不是老寿星活腻了,给自己添堵糟心。
只不过,吴老太君把老侯爷都搬出来了,邢御医也没法子一口回绝。
“说出来都不怕邢大人笑话,”吴老太君的声音压得很低,似是怕对面的杜云萝和穆连潇听见,“我府里还有两个病人,就我剩下来的那个儿子与儿媳。
儿子在元月里染了些风寒,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一直拿川贝梨子养着,不见好,老婆子不让他好;儿媳也是元月里断了腿,接骨的时候,我让府中大夫给接歪了,她就下不了底,八月十六时,又摔了一跤,现在还是断腿,没接好。
邢大人去看诊的时候,莫要戳穿了。”
饶是邢御医见多识广,也没料到吴老太君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晓得杜云萝和周氏受过二房暗算,用了些不该用的药,以为是府里又出了些状况,吴老太君想让他帮忙查出毒根,开方子医治。
却不料,与他想的恰恰相反。
吴老太君对儿子、儿媳动了手,还让他别拆穿。
“老太君知道了些什么?”邢御医直截了当问道,“你那大儿媳吐血的毛病,你晓得了?”
吴老太君没有否认,她按了按眉心:“我晓得不少事情,比他们希望我知道的要多,也比他们知道的更多。”
“我不爱搅和这些事情,”邢御医缓缓开口,“但视而不见比让我直言相告,简单多了。”
吴老太君明白了邢御医的意思,如释重负地道了一声谢。
邢御医这才把迎枕收回了药箱里,道:“说起来老太君也是我的一个病人了,医者之心,我不希望你就这么半死不活过两年,要是还没撑到两年,更加砸我的名号。
只是你的心结在对唯一活着的亲儿下手这里,我解不开。
还是之前那句话,都老了,都是一脚在棺材里的人了,别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
吴老太君笑了起来,比之前轻松不少:“这些乌七八糟的,别跟连潇他们讲。”
第676章 岔气(十三更)
邢御医点头应了,见吴老太君精神不振,他一面开方子,一面道:“都一样,都是债。
说句大不敬的,有人觉得那九五之尊的宝座是好东西,只得不顾兄弟父母儿女,谋逆去夺;有人眼红公候伯府的爵位,捞不着的就想着法子抢;
看起来是厉害,其实啊,跟乡中平头老百姓抢家里那几块碎银子、几个铜板,是一路货色。
看看老头子我,自从告老就是坐吃山空,儿子一死,我又不赚穷人铜板,我那混账儿媳就变着法子要我命了。
这双腿啊,就这么生生废了,为的就是那么些银子。
全搬出来,搁你们府上,还不抵一个院子里几个大丫鬟一年的月俸钱。
别的够不着,就只能强抢这些了。”
吴老太君舒了一口气,道:“说得是,其实都一样。”
单嬷嬷见吴老太君和邢御医交代完了要紧事情,才过去请了穆连潇和杜云萝回来。
穆连潇大步迈进来,问道:“邢大人,我祖母的身体如何?”
“不好,”邢御医说完,指了指桌上的药方,“好好用药,其他事情别总挂在心上。”
杜云萝去取过药方,唤了秋叶进来,让她依着方子去准备。
吴老太君有些疲乏,让邢御医去风毓院里,替穆元谋和练氏看一看。
杜云萝留下来伺候吴老太君,穆连潇陪着邢御医过去。
风毓院里得了信,穆元谋站在外头等着,见邢御医过来,拱手唤了一声“大人”。
邢御医抬着头看他:“我听老太君说,你咳嗽的毛病一直就好不了?”
穆元谋垂眸,道:“是,旁的也没什么不适,就是咳嗽。”
一行人入了正屋里。
练氏瞪大眼睛看邢御医给穆元谋诊脉,心里擂着鼓。
她知道邢御医医术了的,但她不信任。
邢御医说,穆元谋是冬日染病时邪风入了心肺,咳嗽了这么久了,心肺伤着了,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调养回来的,只能慢慢来,总归这毛病死不了人,就是不舒坦些。
穆元谋整着袖口,淡淡道:“死不了人吗?那就行了。”
邢御医又给练氏看腿伤。
他自己就坐在轮椅上,练氏又不好动弹,按压判断时很不方便。
虽然吴老太君交了底,邢御医知道练氏的断骨头根本没有接上,但唱戏唱全套,样子还是要做的,他吃力得按压练氏左腿的几处骨头。
刚开始没使上多少劲的时候,练氏就开始丝丝抽气,等吃上劲道了,饶是练氏强忍着,都吃不消地哇哇大叫起来。
邢御医充耳不闻,直到练氏痛得差点儿要厥过去了,他才罢手。
“断了的骨头跟碎了的镜子一样,再黏糊黏糊,还不全是裂缝?”邢御医说得很直接,没有丝毫保留,“又是第二回断了,我也说不好以后还会不会断,最难医治的就是这些骨头的毛病。你看我,我就不折腾了,断了就是断了,往轮椅上一坐,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坚持想站起来,就跟你一样,又断了。”
练氏痛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块了,这些会儿根本还没缓过来,她一个字都不信邢御医的,只是想反驳,又反驳不了。
一来是她痛得说不出话,二来是邢御医的确坐在轮椅上,两条腿都废了。
世人是不喜欢轮椅的,只要有朝一日能站起来,绝对不坐在轮椅上。
练氏也是一样。
她是满心思要做定远侯母亲的人,以后要当府里的老太君的,让她去坐轮椅,这不是让满京城的人笑话吗?
邢御医看得出练氏在腹诽些什么,冷冷一笑,道:“别听不进去,老头子的话就摆在这儿了,你的腿是你的,爱折腾就随便折腾,反正痛得岔气的人不是老头子我,整日里只能躺着的也不是老头子我。”
只听口气,穆元谋就知道邢御医不快了。
邢御医的脾气大,当时连老侯爷都不放在眼中,那些旧事,穆元谋是清楚的。
闻言,他清了清嗓子,拱手谢过了邢御医:“内子养伤半年多了,心情烦闷,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练氏憋着嘴,气得咬牙切齿。
邢御医大大方方受了礼,哼了一声算作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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