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屈原却宁死而不愿同流合污。
此时贺元慎说出这话,周围不少人望着之前开口劝贺元慎共饮的朝臣看,气氛一下便有些僵住了。
洪少添听得分明,忍不住就道:
“谁是屈原,谁又是渔父呢?”
贺元慎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觉得世道艰难,朝中人心叵测,高甚这样的朝廷大员遭刺杀已经好些天,凶手却迟迟未被抓捕,朝臣却寻欢作乐,无人想起高甚来。
旁人见他态度狂傲,心有不满:
“左拾遗满腹才学,涉猎极广,听说吟诗作对,也是信手拈来。今日这样大喜的日子,不知左拾遗可能作出一首诗来?”
若是以往,贺元慎自然听得出来这人话中的讥讽之意,而忆及卫安公府,忍气吞声。
可此时他心中有怨,听了有人挤兑,便不由道:“满腹才学不敢当,吟诗作对倒也学过一些,只要诸位大人不嫌弃粗鄙。”
说完这话,他顿了半晌,张嘴就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重浊浪掩清明。东施揽镜见真伪,唯有脂粉饰太平。”
他诗里透出的讥讽,顿时将周围的人都激怒了。
贺元慎却不以为意,接着又念:“北边高府失至亲,东面神仙拜昆仑。百姓点香拜神佛,庙中菩萨无人性。”
他一句话将人得罪了个透,洪少添当日在大理寺中便与他结怨,此时听他冷嘲热讽,心中不耐,便与他争执起来。
贺元慎心中也有火气,又对朝中众人失望透顶,高甚之死至今无人查清,没有人为失去同僚而哭,却在皇后生辰这一日大肆饮酒取乐,这样的情景令他心中郁郁不得开怀,洪少添有意与他争执,两人自然便吵了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极凶,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怒火中烧之下两人却顾不得那些,直到燕追出来时,二人已经吵得面红耳赤,自然是遭了燕追喝斥。
“还未入宴,大理寺卿与左拾遗便被皇上喝斥,令其出殿反省。”
傍晚之时,一群宫人为傅明华拆着云鬓,提起白日时发生的事,傅明华想到贺元慎,他年少之时,是温柔而多情的郎君,哪知几年之后,却成了这个样子。
当日燕追当着他的面,令人刺杀高甚的举动,再想到贺元慎入仕之后被封为皇上身侧入谏的左拾遗。
他的性情没有成熟到足以担任这一官品,阅历亦是浅得最初让他看不清时势,便得罪了人。
如今高甚当他的面被刺,使他对朝局产生怀疑,进而作诗几首,对朝中权贵加以讽刺。
可想而知今日之后,该有多少人是恨极了他的。
她想起了梦中贺元慎携家带口远离洛阳赴任的情景,梦里的‘傅明华’养在深闺,恐怕不知那是贺元慎变相遭了流放的原因,可如今的傅明华自然猜得出来原委。
若贺元慎的结局与梦中一般,他乃是卫国公府世子,最终却落了个如此结局。
不管他将来进或是退,盛名都大不如前,贺元慎的这一生已经算是毁了。
燕追当日所说过的,‘欲要取之,必先与之’,还未给与多少,便借贺元慎,将卫国公府连消带打,贺家两代之后,也不过尔尔。
贺元慎恐怕此时还未明白,自己身在局中,只是一颗任人拿捏的棋子,成了燕追治理朝政的牺牲品。
“您不生气?”
杨复珍有些诧异看了傅明华一眼,贺元慎今日所做的那首‘北边高府失至亲,东面神仙拜昆仑。’,分明就有讥讽众人为傅明华拜生辰之意。
可是此时傅明华听了原委,贺元慎做的两首诗她都听过了,眼中却不见半丝怒气。
旁边钗环拆了一妆枢,梳头的宫人安静的拿了篦子,正为傅明华梳理着那一头青丝,她伸手捏了扣在妆台上的海兽鸾鸟葡萄镜,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有什么好生气的?”她犯不上与贺元慎计较,贺元慎一时的怒火,说不定只是正中燕追下怀而已。
傅明华不相信燕追只是杀高甚泄愤,而没有后着的。
她只是有些为苏氏叹息。
无论是不是梦里,苏氏仍逃不脱随贺元慎一道贬离洛阳的命运。
果不其然,第二日朝堂之上,燕追认为贺元慎出身卫国公府,乃国之栋梁,位居七品左拾遗乃是屈才,封其为罗州五品下长史。
第六百五十二章 前兆
名义之上,贺元慎连升两阶,只是燕追却将他调出了洛阳之中,此生怕是一个长史便到头了,再难寸进。
贺元慎被下令调离之后,燕追又令洛阳之中洪少添等人捉拿刺客,并令中书省拟旨,若有人胆敢窝藏刺客,便诛其九族,举发官府有奖。
燕昭周岁之后,案情便有了进展,洪少添、夏侯慎等人捉拿到一些嫌疑人,一番审问之后,倒是问出了些许眉目来,刺客恐怕与昔日西京中忠信郡王余孽有关。
朝廷得知这一消息,自然大为震惊,燕追令领兵坐镇西京的郭翰点齐人马,捉拿忠信郡王余孽。
昔日忠信郡王几十年来镇守西京,心腹众多。
凌宪虽已伏诛,但余孽仍有。
距西京城五十里开外一道观中,以昔日凌宪手下刘昌本为首的凌氏家臣旧人,杀牛反唐!
郭翰得知有人举报,带兵追赶,刘昌本等人慌不择路之下,逃往江陵一带。
傅明华得知郭翰领兵入江南时,便已经猜到了燕追的打算。
关内河山,江南自古以来便少灾祸,乃是文人栖息之地,燕追此时巧立名目令郭翰领兵逼入江南,此举怕是大大出乎了谢家的人意料之外。
果不其然,消息很快传来,刘昌本等昔日凌府余孽赶往江陵,在受郭翰围逼至困境的情况下,闯入宇文氏府邸。
江洲谢府之中,谢老爷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往杯盏里倒着茶水。
他年事已高,穿着青衫,头戴双耳幞头,腰束丝带,流火七月,外间阳光炙烈,他却不紧不慢,看着热茶的水雾腾腾蒸发起来。
“老爷,围困在荆州的人,不太像是昔日凌氏反贼。”
旁边火炉之上,沸水发出‘汩汩’的声响,谢利镇、谢利亨及谢家嫡系一脉子弟都坐在主宅之中,听着堂下一个中年文士说话:“倒像是自行武出来,进退有度,杀伐果断。宇文氏中有私兵三百,包括谢家借了五十精锐,却仍是被‘凌氏’余孽逼入族学。”
中年文士话音一落,谢家的人脸上便露出凝重之色来。
事到如今,稍有心眼的人便瞧得出来,此事怕是朝廷有意为之,高甚之死,只是借机将事情闹大,把火引到江南来。
皇帝有要对付江洲谢氏的心,谁都没有想到,燕追会想出这样一个明目张胆,无视将来会遭人诟病的举动来。
“介甫对于此事,如何看待?”
谢老爷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茶杯上,将茶壶放下之后,将杯子放到鼻端,轻轻的嗅了一口,才问出这一句话来。
他口中的‘介甫’出身临川王氏,早年刻苦读书,却惧于太祖当年手段凶残,不愿入仕为官。
与谢老爷相交后,数次受谢老爷资助,有感于谢家知遇之恩,自愿居于谢家,为谢氏出谋划策。
王介甫听着谢老爷的问话,心中沉思了一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了。”他说完这话,仰头去看谢老爷的脸。
他闭着眼,嘴角边露出一丝浅淡的微笑来,袅袅白烟之下,显得他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测。
窗外阳光亮得刺眼,洒落在植株之上,打出片片绿荫来。
战事还没蔓延至谢家,宁静的谢家里带着几分风雨欲来的沉闷感。
王介甫听到宇文氏出事的那一刻,便知道不大好了。
谢家安稳了多年,盛名虽在,可近几十年的时间里,声势却又大不如前。
他吸了吸鼻子,仿佛能闻到血腥气一般,叹了口气:“之所以先动宇文氏,不过是杀鸡敬猴罢了。”
谢利镇不由自主的皱眉:
“燕唐真敢向我谢家举起刀来?”
世族门阀传承至今,声势地位非同一般,哪怕时隔多年,谢家曲居于江洲一侧,子弟不再入朝为官,可燕追若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向谢家动手,仍是会惹来诟病的,这可不是像当日太祖诛杀一些世族换来骂名,及吓破一干学子不愿为仕为官能比拟的。
若燕追要灭谢家,多的是江洲学子愿为谢氏奔走,到时太平没有几十年的关内河山,怕是再一次会陷入战乱。
燕追要是聪明,便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
谢利镇的话说出口,其余人都盯着谢老爷看,谢老爷抿了口茶,捏了袖口缓缓将茶杯放在一旁桌几上。
这样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如行云流行,尽显谢氏礼仪。
如今正值危急时刻,王介甫说的话让一干晚辈面露忧愁之色,谢老爷却不卑不亢,既不为即将到来的危险感到恐惧担忧,也不为宇文氏遭昔日凌氏‘余孽’攻破而感到焦急。
他跪坐在软垫之上,看了长子一眼:
“微之,你失仪了。”
谢老爷不急于谈谢家之危,却先教儿子气度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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