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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 (董无渊)


  屋内只有岳老三与长亭两人。
  娥眉举伞归来后。长亭便留下纸条先行回驿馆,待她们用过晚膳,岳老三连斗篷上的雪霜气都来不及掸,便将长亭约在了外厢堂中,真定大长公主趁夜往幽州名寺烧年尾香,腊月三十年夜饭要守岁,在别人地界儿上抢着烧头香,虽身份在那儿,但仍有些不太识趣,故而真定大长公主两短择其长者,选了腊月二九烧年末香,阿弥陀佛一番希望菩萨休要怪责才好。
  故而长亭才敢赴约。
  岳老三昂首并未出声响。
  趁夜色,可见驿馆巷道中有三两稚童呼前喝后地朝巷口冲,神采奕奕。
  长亭启唇再道,“...周通令只有在这几日趁乱击杀我与阿宁,我们如今同谁在一块儿?真定大长公主,我与阿宁的嫡亲祖母。真定大长公主性傲且心气极高,她如今与周通令相交已是万般忍让,我与阿宁在她眼皮子底下遭人伏击,三爷,你说这算不算压垮大长公主最后一丝精气神?”
  岳老三不了解真定大长公主,“唉”了一声,便再无言语。
  他不了解,可长亭了解啊。
  真定大长公主是金枝玉叶,没错,可嫁入门楣更高的陆家当宗妇这么几十年,将陆家上上下下打理得干干净净,可不谓没本事。一般有本事的人都很自负,纵然老了老了吃素信佛了,可深入骨髓的那份疏狂没变。
  压垮真定大长公主,让她加快日程亲手解决周通令——这完全可行,真定大长公主经营陆家多年,势力资本盘桓交错,要让她不计成本后果地解决掉一个刺史,不算太简单可也不艰难。
  真定大长公主出了手,那随之浮出水面的那本账册,算在谁的头上?
  凡事讲因果,陆纷只有自认倒霉,毕竟是自己亲娘沉不住气做了周通令,从而引发的一系列胆战心惊的后果啊。
  这一切都与石家,与长亭长宁,无由。
  窄巷中的垂髫稚童跑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冲出巷口,在拥挤的市集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长亭抿了抿嘴。
  岳老三听懂了,这是另一招借力打力,甚至是借陆家的力打陆家的力...
  可行度极高,如今只剩一个问题。
  “如果周通令压根不信我们的话怎么办?我们是生面孔,他从未在陆纷身边见过,今日他发问遭我搪塞过去了。如果周通令心下存疑,不予配合,后招就全胎死腹中了,甚至我们错过了一次极好的暗杀机会...”
  岂非得不偿失!?
  岳老三后话并未脱口而出,因深知落地沾灰,开弓没有回头箭。
  是啊,如果周通令根本不信他们是陆纷派来的人,怎么办?
  “字迹相同的书信,书信里对他们行动情况了如指掌的内容,陆家的白玉扳指,气势非同的三爷和今日露面的那群铁血男儿汉...”长亭眼神狡黠,“此间种种交相叠加,如果你们不是陆纷的人手,那是谁的?石家的?不可能,石家不会写那手字也不可能有那方白玉扳指。真定大长公主的?也没可能,大长公主并没有动机。你觉着周通令会想到,是我,一个丧父未满百日,哭哭啼啼的娇小姑娘埋下的这些心眼吗?”
  如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亲身所验,岳老三就不可能相信。
  他家的小姑娘同长亭一边大,还在整日愁嫁妆呢!
  岳老三轻摇头。
  长亭却点头,“所以周通令只有相信,只有照做,更何况...”长亭嘴角慢慢向上扬,心里头顿生雀跃之情,没过一会儿脸上的笑便止不住了,微不可见地踮起脚尖,语气骤然压低,“更何况,我还拿了哥哥做饵,普天之下只有谁抓心挠肝地想哥哥死?只有陆纷!这就由不得周通令不信了!”
  没错!
  岳老三当时听见岳番耳语“陆长英未死,让周大人下令人马彻查追击”这儿一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头简直惊呆了,以身犯险,虽然惊险但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为了叫周通令入圈套,也只能这么说。
  但是告诉周通令,陆长英其实没死,还需要他下死手追捕。
  这个饵,他娘的是不是下得太大了!
  岳老三腿一蹬,语气颇晦涩,“要是真让周通令先二爷一步找到陆大郎君怎么办!?小姑娘行事未免也太过..太过...”岳老三支吾半晌,手往膝盖“啪叽”一拍,“太过激进了!”
  这是真心在教训她。
  长亭一点儿没恼。
  这世上还能真心真意教训她的人可不算多了。
  长亭亢奋的时候喜欢踮脚尖,岳老三就看着小姑娘身形一上一下,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看,嘴巴嗫嚅几次都想直接说出来却硬生生地打住了话头。
  长亭将门扉开了条逢,伸出脑袋往外瞅,瞅完又将门阖上。
  如此反复三四遍。
  岳老三越发云里雾里,刚想出言催促却闻长亭急促轻语。
  “哥哥找到了!”
  “是蒙大人派遣过来的人今儿个下午找到了丁香楼里来,手里拿着蒙大人的亲笔信和宣章!”
  “如今就在冀南!”
  “哥哥...哥哥还活着!”
  “所以我才敢让周通令派遣人马啊!”
  长亭埋着头神情极为认真,说着说着眼眶便红透了。
  岳老三瞪大一双铜铃眼,紧跟着神情便转为狂喜,“你与阿宁终究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见月明了吗?
  并没有。
  长亭并未曾如释重负——只因那人带的一句话。
  “陆大郎君重负重伤昏迷不醒,至小人启程带信之日,人都没有清醒过来。”
 
第九十八章 三探(中)

  “啪啪啪——”
  驿馆前正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
  鞭炮高高悬在檐角下,被火舌一吻,便从尾到头地飞腾乱跳起来,包住火硝绛紫色的纸一下子就变成了四处飞溅的碎纸屑,溅在旧瓦高墙上,也溅在了小姑娘的裙摆脚下。
  “呀!我的新鞋子!”
  小长宁埋头一声轻喝,赶忙转身,翘起小拇指提起裙裾,藏到长亭身后去,裙裾朝上一拎正好露出了一双素绢轻靛色的小绣鞋,身在重孝期间,不得穿红着绿,长亭只好给幼妹照猫儿的眼睛、胡子绣了两笔,寥寥几笔不算逾越规矩,反倒让小姑娘显得稚嫩可爱。
  长亭笑起来,手背在身后揽了揽幼妹,“热闹吧?快出来瞅鞭炮!一年可就这么一回!”
  长宁揪着衣角,坚决摇头。
  鞭炮燃起烟来,贴着青砖地往外蔓,胡玉娘凑近了逗趣儿,却被烟呛得直咳嗽。这人咳嗽着都不老实,手里头拽了只没燃的小炮仗追着岳番跑,边跑边扯开嗓门嚷,“你丫还是不是男人啦!让你点炮仗都不敢!明个儿我去城里头也给你置办份儿香膏发油去!岳小娘子!”
  胡玉娘在后头追,岳番嘴里头吊了根枯木叶梗绕着墙根跑,舌头把叶梗往嘴角一顶,绕在墙根跑,边跑边回头看胡玉娘,嬉皮笑脸,“那可行!人家要桂花油香气的哟,别的味道人家闻不惯——”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直冲冲地向天上一蹦,手到背后忙手忙脚地抓,“哎哟!阿玉!你把啥扔到我衣裳里了!妈的!别是炮仗啊!老子最怕炮仗了!”
  胡玉娘最讨厌岳番娘里娘气,手一甩,站在墙根下叉腰哈哈大笑。
  长亭搂着幼妹隔得远远的,也咧嘴跟着笑起来。
  这两活宝!
  这倒还没到新年伊始,只是北地的习俗是腊月三十大早放鞭炮,贴窗花。也算入乡随俗。三九的天冻得死老狗,胡玉娘却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粒,边笑边小跑到长亭身边来。笑得眼睛都瞅不见了,“你说你!咋还把我们小阿宁拘在这儿啊!走走走,在雪地里跑两圈,就当撒欢儿!”
  又不是小犬...
  还撒欢儿...
  小长宁嘴一瘪,提了提裙摆,翘起脚尖得瑟地把绣鞋露出来,“阿姐给做的新鞋,怕弄脏了呢!”
  胡玉娘怔愣,怔愣之后就笑起来,一手撑在长亭肩膀上。一手也跟着提曲裾摆,露出一只还露了线、针脚也糙的秋杏色绣鞋,下颌一抬,得得瑟瑟地顶长宁的针,“谁稀罕!我这鞋也是阿娇给做的好吧!”
  长宁嘴瘪得不能再瘪了。
  一个左边一个右边都贴在长亭身边。
  长亭哈哈笑起来。“把裙摆给我放下!”
  说实在话,她绣工实在不算好,做这几双鞋熬油点灯地整整纳了五、六天,这几天手上扎的针加起来比以往十几年扎的都还要多。可去旧迎新,到底大事。虽客居他乡,长亭却仍旧不愿意委屈了阿宁和玉娘,玉娘生性豁达倒随时随地都活得欢喜极了。可小长宁和软心细,和软之人多半优柔寡断,心细之人泰半多思敏感。
  往前王家阿姐父母双亡,养在祖母膝下,就养成了一副谨小慎微、拘束多疑的个性。
  她并不希望阿宁重蹈覆辙。
  别人有的压岁钱、新衣新鞋、长辈的爱护,别人有的。小阿宁都一定要有,否则就是她这个做长姐的,对不起符氏。
  鞭炮要点八串,还剩一两串挂在门廊里,可驿馆的空地上满满当当的已全是纸屑了。像雪上覆了层红色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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