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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 (董无渊)


  愈往前行,空气中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愈淡,取而代之的是山林乡间特有的夜半时分泥土和着晨风,很淡很清的潮气,长亭偎在陈妪怀中,尚且心有余悸,半分睡意也没有,静静地睁着一双大眼,内厢燃着明灯,被八宝琉璃罩罩住,微黄的火苗或向东漾,或向北飘,未曾有定。
  马车似乎是顶着一块锐石,内厢猛地向上一突,长亭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头向幔帐一瞥,迷迷糊糊问陈妪,“我们百雀回来了吗?”
  陈妪点头,拂了拂小姑娘的鬓发,轻声道,“回来了。她机灵,交锋的时候就藏在拉货马车的车板下面,局势一定,就赶紧往回跑,如今正在外厢吃茶,怕是心神还没定,您明儿再瞧她顶好。”
  长亭又点了点头,交待几句,“让人给百雀烫壶牛乳,若她着实怕得慌,就叫她进来挨着我……”话毕,再将头轻轻搁在陈妪膝上,却忽闻外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之后车板上响起三声手指叩木之音,是陆长英在车窗外俯身轻声,“阿娇,你可还好?父亲让我来瞧一瞧你。”
  兄长声音轻得就像将才的风,长亭一下子觉得委屈极了,语带哭腔。
  “哥哥……阿娇怕得慌……有人在外面死了对吗?死了多少人?你还好吗?父亲还好吗?”
  像只小猫儿似的。
  陆长英笑起来,温声安抚,“都好都好,不怕不怕,没事了。咱们如今往弈城去,待入城,阿兄给你买糯米糍吃。”
  长亭嘴向下一瘪,眼泪一串一串地向下坠,打在衣袂之上,迅速消失不见,抽搭了两下,心里头觉得自个儿有些窝囊,便渐渐止了哭,靠在窗板上,将青螺幔帐微掀了掀,探出双眼想去瞅瞅长兄。
  却哪知陆长英没瞅着,反而瞅着了一个离马车极远,一半脸隐在暗影中,一半脸显在火光下,目不斜视端坐马上的陌生少年。
  长亭当即撒手,幔帐直直垂下。
  陆长英还在说话,话声风轻云淡很是清涟,“……阿娇先睡一睡,等你一觉睡醒,咱们就到弈城了……咱们再好好歇一歇……”
  长亭直勾勾地盯着红泥小炉,忽而很用力地再眨了眨眼,兄长的声音还飘在车厢外,时高时低,她却陡然觉得安心极了,眼睛再眨了一眨,瞬时困倦来袭。

  第七章 石猛(上)

  晨光微熹,弈城城门大开之后,待马队鱼贯入城之后,再关门大合。
  大街小巷都静悄悄的,青砖石瓦,整洁清丽,偶有挑担摆摊的庶民佝着头走在被切成四四方方的青石巷道里,忽见有戎装马队浩荡进城,便赶紧退到墙角,背对佝腰很是恭敬。
  陆绰出乎意料。
  一路走来已过三州五城,从未见此景。
  如今乱世风起云涌,流民或深陷饥荒,或落草为寇,冀州弈城之中竟还有庶民着麻布棉衣,过着与往日无异的生活……
  石闵见陆绰神色,不禁洋洋得意,乌金马鞭遥指日出东升之处,笑道,“弈城每隔三日,定于东市集开早市。货物由南北流通,互通有无,有南城的刺绣,也有北方胡羯的皮毛香料。若陆公有兴致,待梳洗用膳之后,闵愿陪陆公来看上一看。”
  陆绰再环视一圈后,深看石闵一眼,再缓缓颔首。
  石闵不由雀跃。
  石府离城门不远,落于弈城中道直心之处,大宅坐北朝南,与士族不同,其府门大开,门前有一对与人同高的镇宅狮兽,马队走中道进宅,还未过前院,石猛却已携亲眷静候在石府二门处,眼见是石闵打头,再眯着眼细瞅了瞅,却不见蒙拓紧跟其后,不禁暗呸一声,“蠢货!功劳和贵人巴巴地都送到他跟前,他也没这个本事握不住,白白叫旁人看了笑话!”
  “阿闵心是急了些。”
  说话之人,为石猛身后三步着绛紫朝服,梳高髻敷珍珠粉面的妇人,此为石猛发妻庾氏,抬眼远眺,已然笑得很温婉,嘴上却仍在轻声道,“阿拓与阿闵,素来不和,反将阿拓派到阿闵身边,又何尝算是知人善任?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外甥,我想劝也无法,只好看着你下令……你也五十步别笑一百步,父子两个都有错处。”
  老妻说话丝毫不留情面,石猛恶狠狠地又骂了声娘,却遭庾氏一横,“收起你那套习性来!士家最重礼数道德,陆绰其人看似温和沉稳,骨子里却仍旧秉承世家子那一套,仔细当场落你脸面,叫你下不来台!”
  石猛顿时话头一塞,反倒冲庾氏咧嘴一笑,满脸杂绒绒的胡须里露出一口白牙。
  马队渐近,内厢暖烘烘的,百雀惊魂未定,长亭只叮嘱她好好歇着,换做百乐近身服侍,陈妪手捧雕花铜镜跪坐于长亭身前,长亭已然梳了发,换了衣,神情蔫蔫地瘫在软枕上,仰着脸由百乐敷蜜粉、描黛眉、抹香膏,香膏被小炉一暖,晕出甜腻的桂花味来,甜腻浓重得就像昨夜闷鼻的血腥味。
  长亭心头发呕,清醒了几分,鼻尖又轻嗅了嗅,蹙着眉道,“不乐意熏桂花香,换成白蜜香。”
  百乐手足无措,只好看向陈妪。
  陈妪朝百乐使了眼色,百乐赶紧佝身退下,老妪亲手接过香膏粉盒,语气温和劝道,“桂花香好,如今是秋天,正好桂子飘香,应景得很。恰好冀州刺史夫人庾氏喜好金桂,咱们如今是到别人家里做客,姑娘忘了礼仪轻重了?”
  士族女当犹清风拂面,待人疏离却亲和,切不可粗鲁倨傲。
  哦……
  当时她受的教导还有一条是,纵算是倨傲,也别让旁人瞧出来。
  长亭静了一静,陆家的香膏都酿得很好,桂花香成膏状,黏稠而透彻地盛在白玉小壶里,清甜腻人,显得很娇俏。
  “我要白蜜香。”
  长亭出声平静,微微仰头,望着陈妪,“昨晚的血腥味也是甜的,桂花香让我不舒服了,我不能让自己不舒服。”
  陈妪手上一顿,轻叹了一叹,终究伸手换了白蜜香。
  马车停得很稳,外厢有小丫鬟匆忙入内,附耳陈妪长说了一番话。
  陆长英随即屈指叩窗,百乐半跪于内厢口撩开车帘,小丫鬟传完话便躬身退下,陈妪来不及收起惊讶的神色,只好先将跪坐在长亭身前,将斗篷帷帽一一系好,再轻声叮咛,“石猛夫人出身邕州庾氏,是士家女,如今领郡君头衔,如今随石猛盘踞冀州已有二十余年。”
  虽说如今士庶不通婚,可寒门草莽崛起,手掌兵权,以刺史之名盘踞大晋疆域之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东汉末年士族约百余家,时至今日,士族已消亡至不到五十姓氏,日益窘困的士族倚血脉为杀器,屈嫁至手握权柄的寒门里,也不是什么旧闻轶事。
  可这样的行径,是为士族所不齿的。
  所以她该怎么样面对庾氏?
  长亭心向下沉了沉。
  车板又响起叩窗之声,陆长英低声唤道,“阿娇,夫人已经下车了。”
  长亭胡乱应了个是,再正了正帷帽,眼前是藏青蒙蒙一片,亲将车帘撩开,捻起裙裾慢慢下车,透过帷帽见长兄挺身长袍,立于马前,长亭心定了定,又隐约瞧见昨夜暗黑之中驾马前行的那个年轻人沉默躬身立于前方,不由暗自舒了口气,原来昨儿不是见鬼了啊……
  “快过来!”
  符氏半侧身形,自矜浅笑着朝长亭招手,再转过头去向身侧那名锦衣妇人说道,“……陆公长女,唤作长亭。”
  男人已下马走到前列,后头跟着的都是女眷,长亭看了陆长英一眼,冲他赶紧摆摆手,“哥哥别挂心我,我没事。”陆长英看了陈妪一眼,便一撩袍快步朝前走。
  前头的女眷都在原处待她,长亭踩着木屐向前走,垂眸敛容站于符氏身后落定,将落定,庾氏便笑起来恭维,“符夫人福气真好,一双掌珠。”
  “哪里哪里……”
  符氏笑得也很婉和,十分客套。
  女眷一道说,一道向前走。
  长亭走路素来目不斜视,却觉有人在瞧她,一抬眸发现庾氏身边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也未戴帷帽,也未擦粉黛,带着好奇直勾勾地看向她,眉清目秀,一双大眼水汪汪的,长亭朝她轻轻颔首以示态度。
  哪知那小姑娘雀跃起来,笑着凑到庾氏身边道,“娘亲,那位姐姐冲阿宣点头!”
  符氏脚下一顿,容色微敛,在京都建康里长辈们在客套说话,小辈再受宠也没有插话的道理!符氏端起范儿来,庾氏却顺势笑起来介绍,很有些不卑不亢的劲头,“这是小女石宣,被父兄宠惯了,很有些没规没矩。”再笑着转口,“不过在冀州这一亩三分地,也没道理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小姑娘的。”

  第八章 石猛(中)

  长亭脚下一停,罩住帷帽的螺纱青布坠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将才还在担忧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庾氏。
  现在好了,完全不用担心了。
  纵然基于门第之观,她没可能喜欢尊崇庾氏,也至少不会嫌恶她。
  符氏素手交叠放于腰腹之前,容色渐渐轻敛下去,庾她确实什么也没说错,冀州这一亩三分地摆明了姓石,石家的将士掌着兵,石家的账房握着钱,更可怕的是冀州连个藩王也没设,石家头顶没天,他们就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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