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拓自然一口应下。
长亭又笑起来。
蒙拓生母去得早,姨母将他拉扯大,对于她而言,庾氏应当能算作她的婆母。
媳妇与婆母,天生仇敌。
仔细想想也是,媳妇与婆婆压根就是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人,一个生了儿子,一个为你儿子生儿子,一个照顾男人的前半生。一个与男人共度后半生,媳妇顺理成章地从婆婆手中接过职责与义务。女人家多半心思细腻且多疑敏感,两个女人无亲无故被栓在一块儿,本就容易起矛盾,中间再塞了个两个女人都想争的男人,矛盾加剧,明争暗斗不要太频繁——这是真定大长公主身为过来人心里很清楚的一点。做婆婆的想为难媳妇压根就不需要由头。午膳不好用,便可成为发起诘难的理由。她不喜欢谢文蕴,也不喜欢她的儿子为了谢文蕴一往情深。饶是她自诩行事一派风光霁月,可当年明里暗里也给谢文蕴下了细细碎碎的许多绊子。
否则,庶子长茂是怎么出生的?
现在想想,颇有些曾经沧海的意味。
人亡了。才晓得当初那点子后宅的恩恩怨怨有多微不足道,就冲她谢文蕴给陆家留下了陆长英与陆长亭两个孩子的份儿。她当初都不应当拿婆婆款儿来抬压她…真定叹了叹,不禁苦笑,人吧总得是事情受到自个儿身上了才明白痛,她没女儿当然不怕遇着恶婆婆。如今阿娇嫁人,她却怕她的孙女遇上恶婆婆得不得了。况且庾氏哪里是省油的灯?说是姨母,可平日里代行的可都是母亲的职责。时人最重恩德,若蒙拓成了亲却与庾氏疏远了去。那时人与后人的唾沫性子恐怕能将这小夫妻淹死…
真定看了眼努力把眼睛瞪大力求真诚的蒙拓,顿了顿,索性换个法子来问,“若庾郡君不喜欢长亭士家女的做派怎么办?虽说是你们两是关上门过日子,可到底与石家住得近,若庾郡君日日让长亭在身边立规矩怎么办?”
“府邸事多且杂,早在来时拓便与姨母商量妥当。每逢初一十五去石家请安,其他日子随阿娇高兴便可。”蒙拓成竹在胸答道真定大长公主再问,“石猛胸怀天下,士庶之间,士族之间,他都要一一打点到位。若庾郡君定要阿娇出面应酬交际,四下奔走,你当何如?”
蒙拓沉声道,“若能婉拒便婉拒,若不能婉拒,便叫阿娇称病,一切以阿娇的意愿为先。”
真定大长公主再言,“若庾郡君妄图透过阿娇让邕州庾氏与陆家搭上关系,而阿娇与陆家都不愿意,却无从拒绝庾郡君,你又当如何?”
“拓会让姨父知道,石家与陆家的关系尚且正处萌芽期,岂容他人来分这一杯羹。”蒙拓答得很认真,神容认真得就像在参加举孝廉的诘辩似的。
隔了一会,真定声音有些喑哑,开了口,“…阿娇是受了苦的,雪踏过冰踩过冻也忍受过,女人家像水,身体弱。如若…我是说如若,阿娇在三年五载之内产不下男嗣,你…会怎么办?”
“三年不行等五年,五年不行等十年,十年不行等二十年。”
蒙拓语声虽轻,却可闻坚定,“若阿娇喜欢孩子,过继也好抱养也好都可以。若阿娇不想要孩儿,我们两个便就这样过下去,拓亦觉此生无憾。若姨母插手来管教,拓定当不理、不从、不听,这是底线。”
真定大长公主心下一松,能听出语气都像松了弦似的,“你且记得今日在老身跟前说的这些话吧。”
两个人说得都很隐晦。
毕竟不纳妾侍,不收通房,不养伎人,这都是没法儿明说的事儿。
里间的红泥小炉上烧着的水壶已经在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了,长亭一回神连忙就着帕子去倒热水斟茶,热水滋啦啦地氲在茶叶中,茶叶被水一冲便向上浮起,飘在水上面,长亭一抬头却见阿宁捧着糕点若有所思,长亭便笑着轻唤,“阿宁,想什么呢?”
小阿宁回过神来,抿嘴笑起来,“阿宁以后也要嫁这样的夫君…顶天立地男儿汉,对旁人内敛寡淡,对我却言听计从,什么都护着我…”阿宁说得理直气壮,可说完却仍旧脸上绯红,起了一丝羞赧,“就像哥哥与阿拓阿兄那样!”
玉娘捂嘴笑,“往后别叫阿兄了,该叫姐夫了!”
小阿宁捂着嘴,“不成,得成亲那天我拿了大红封才能改口!”
玉娘当即表示赞同,“对!得是起码五钱的银馃子才成!”揉了揉阿宁的脸蛋,与有荣焉。“我们家阿宁当真聪明得很,聪明得很呀!”
这就开始算计她家,不对,蒙拓家的银子了…
长亭想把脸板正,嘴角却自有主张往上翘,再往上翘。
将近晌午,有兵将来报战事。说得有些模糊。陆长英与蒙拓当下告辞往无字斋去,真定大长公主也不细问前方战事如何只是叮嘱二人,“…陈家要使阴招。我们陆家却不能坏了四大家的颜面,陈家要收拾,却不能拿收拾符稽的路数去收拾他们,且慢慢来。都看看陈家还能得几日好。”
陆长英应下,长亭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二人走远。
她与蒙拓这么几日。一句话都还没说过啊!
男人们一走,真定大长公主这处也忙了起来,庾氏要来,光德堂上上下下都要打起精神来应对。这么些年头了,真定没生女儿,陆绰也没妹子。许久没有姑娘从光德堂发嫁,纵然是有旧例可循。却也时过境迁,难以模仿。
比如…
三十年前的两百条丝帛,在如今乱世中已经可与金银的价值比肩了。
再比如,陆家才遭大创,百废待兴,光德堂的花房养的尽是好将养又喜庆的牡丹与芍药,可这两样花儿放在女眷客人的小庭院里却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在,原本定下的紫藤花长得却不尽如人意。真定大长公主到底不喜欢石家,思虑了良久才定下放两盆君子兰即可,话虽说出去了,心里却有些肉疼,哼了声儿,“只希冀着庾氏别将那兰草认成葱…”
长亭听得哭笑不得。
答应这桩亲事,在真定大长公主看来既是无奈之举,又是必行之道。偶尔想一想呢,觉着蒙拓这个少年郎着实还不错,可再偶尔一想,又觉得与庾氏石猛做亲家心里实在憋屈,反反复复之下造成了庾氏暂居的庭院里头放着贵重的君子兰,布幔却没换…床榻换成了乌木,可瓷器却用的是顶普通的冀窑瓷…
老人家一会过得去一会过不去的结果是最后抱着小阿宁轻声絮叨,“咱们阿宁往后是要嫁到一个真正的名门士家里去的,谁算计都不给。”
小阿宁眼一瞪,嘴一张,喘了口粗气,“那只有我去算计别人了!”
长亭乐呵呵地笑,真定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长亭的额头,“上梁不正下梁歪罢!”
长亭哈哈笑起来。
第二日晌午,石家的大旗总算是进了豫州的城门,陆长英去接人,三夫人崔氏带着小辈儿们在光德堂前迎接,马队拖得不长,就只有两架黑乌木红漆马车打头,后面跟了几十名兵将,兵将领头的是岳老三,岳番骑在左首,盔甲着身嘴里头难得没嚼狗尾巴草,只见岳番头一抬,眼睛藏在盔甲之下还不老实,也不知是在冲长亭眨眼睛还是在冲长亭身后的某个玩手指的女人眨眼睛…
大家伙都是熟人,也甭费心客套了。
岳老三撩袍下马,岳番紧跟其后,随后马车帘子一挑,便有一个十岁出头,梳着圆髻,脸圆圆的,眉细眼弯的姑娘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裙裾翩飞看上去娇俏极了。之后便有一妇人高挽发髻,华服锦衣先将手搭在马车下的老妪胳膊上再弯身下马车,一抬首却见妇人眉眼分明,瞧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貌,保养得极好。
小阿宁笑着踮脚挥手,“阿宣!”
石宣一眼看过来,也笑着蹬蹬蹬地朝这处跑来,“阿宁!”
长亭推了推小阿宁的后背,阿宁便与石宣牵在了一起。
三夫人崔氏先笑着开了口,“两个小姑娘许久未见,如今却仍旧亲密得很,可见是有缘分的。”
庾氏步履缓和,她年岁比崔氏要大一轮还多,却极谦恭地颔首致礼,接崔氏的话往后说,“说缘分当然是有的,往前是手帕交,如今却成了姻亲姐妹,若说这样还没缘分,实在不知道哪样才叫有缘分了。”
崔氏退一步没受这个礼儿。
庾氏眼神看向崔氏身后的长亭,温声寒暄,“两年未见大姑娘,大姑娘可好?往前身子骨有些不太平,如今可还吃着药?”
庾氏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不压迫,可听话听音却总有些许莫名的意味,当初到冀州安顿的时候,长亭脑袋上的伤还未好,一直吃着要,庾氏开了库房拿了许多天麻出来叫长亭吃,长亭笑着埋首屈膝福身。“多谢郡君记挂。已然好全了,若没郡君的天麻炖汤,阿娇如今也不会这样好。”
“看大姑娘脸色神容都是极好的。可见当初的天麻没白吃。”庾氏朗声笑起来,“往后去冀州住了呀,多的是!”
长亭觉得现在自个儿脸上应当红一红了,努了把力。很不幸,估摸着没红起来。便将脸往衣襟口埋深了点儿。
三夫人崔氏嘴一闭再一抿,很有些庆幸将才自己没受那道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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