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笑眯眯的模样,叫人平和下来。
他们家金尊玉贵的姑娘,她自小看到大的姑娘。怎么能和这样身份的人牵扯关联!
时过境迁…时过境迁…
陈妪心窝窝都在泛酸。
真定今儿还邀了蒙拓来啊?
长亭眼神一斜,隔间花厅的窗棂开了一条小缝儿,紫藤花栽在红泥小盆中低低垂下,紫彤彤的,正好遮住那道缝隙,长亭想踮脚瞅一瞅里头,终究是忍住了。过穿堂。过花间。双福双寿不断头纹鸡翅木屏风一过,真定大长公主手持一百零八颗杜梨佛珠,眯着眼。堂中点了香,极清淡的味道,窗前暖炕上坐着陆长兴,许久未见。身量冲了一头,模样没大变。只是眉宇间有些涩涩之意。
见长亭与长英进来,陆长兴赶忙下炕问安,声音怯生生的,“大兄。阿姐…”
陆长兴一向有些怯长亭,许是小时的印象还在,只要长亭在。他就极少说话。
陆长英看了陆长兴一眼,便有小丫鬟弓着背见他牵出去。
真定睁了眼。笑道,“原以为你两要来用午膳,我特意嘱咐小厨房昨儿个夜里就把鸽子炖上…如今剩了一大盅,阿娇等会儿记得端回去啊。”
长亭心头一定,还能寒暄开场,她家大母至少还不算太惊惶!
“上午见了十来个人,用了两碟栗子糕,如今还饿呢。”陆长英笑起来,“索性大母让人给我下碗汤面吧,也甭那么麻烦,还叫阿娇把汤提溜回去了。”
真定“哎哟”一声,连声吩咐下去,“就用鸽子汤下面!让小厨房加点笋片、松茸、竹荪、鹌鹑蛋,再削两片火腿下去,再煎个蛋卧在面上,可把我们长英饿着了…”想了想,再侧首问陈妪,“…蒙拓午膳用过了没?”
陈妪摇头,低声,“可还没呢!您昨儿叫他晌午过来,他晨间就来候着了,您不召他,他就待着,也不说话也不喊饿,娥眉上了一小盅羹汤,一碟小菜,一盏芙蓉蛋,都用完了就安安分分地坐着…”
大母竟然饿蒙拓肚子!
这简直是在耍脾气!
长亭啜了口茶汤,竟然饿那死狗男人的肚子…大母真幼稚!
真定“哦”了一声,吩咐下去,“那也给他下一碗送去吧。”
长亭心里笑起来,这些年头,长英掌家,她掌内院,真定大长公主彻底放手,半分不管不问,做的尽是些享福的事儿,说的尽是些享福的话,养花弄鸟,长英还寻了两只猫儿来,真定不喜欢,说“猫是君,狗是臣,我辛苦一辈子了可不乐意再伺候个猫祖宗。”,长英便又弄了两只小狗儿,白绒绒的两团,符瞿也喜欢,卧在病榻上也抱着,精气神一下子好了许多。另一只,因玉娘一近猫狗身上就起红疹,小阿宁不能养,便也放在荣熹院里,阿宁日日过来瞧,算是真定的意外之喜。
如真定一般,掌控陆家后宅半生权柄的人,说放手就放手,一点不留恋的,是真少。
洒洒脱脱地活,行事随心所欲。
这才是福气。
嗯…
真定性情一上来,要饿蒙拓半天肚子,也能算作是随心所欲…
“蒙拓也在荣熹院啊?”陆长英只当不知,语声无半点波澜,“他倒是沉得住气。陆家将他往外院一扔就是半月,我既不闻不问,他亦不声不响。邕州甫定,万事尚无定数,他倒是老神在在,十分放心。”
“有我们陆家守着,谁敢动邕州?”真定一敛眸,身形向前探,手上放了佛珠,“他自然放心得很!前有石二哥坐镇,后有大舅子守成,这样他都不放心,我都为他臊得慌。”
长亭深吸一口气。
来了,来了,来了!
真定连声量都没提,单单是音调一变,整个人的气势就上来了,谁说真定是个逗狗养花的老妇人,她跟谁急!
真定话到这里,看了眼陆长英,“你不闻不问把他扔到外院,这是为了给谢家一个交待。谢家一走,交待完了,咱们祖孙三个也该好好说道说道了。”话一顿,气一沉,“陆长英好谋略!好英雄!千算万算,利用完石家,利用谢家,甚至算计到陆家头上,算计得就为了把自家妹子嫁给一个泥腿子!”
为什么佣农怕秋天?
因为秋后算账啊…
长亭再吸一口气,脚下有点软,这才几天啊,真定就反应过来了…蒙拓一路过来,当然有陆长英的添薪加火,既然陆长英使了劲儿,就做不到无迹可寻——当然陆长英尽力做得毫无痕迹,可…陆绰可都是真定生的啊…
陆长英一挑眉,神容平复。
外间帘子高高打起,陈妪端了只红漆托盘进来,一只瓷碗摆在上头,旁边放了两碟酸笋、酿丝瓜这样的小菜,真定大长公主“啧”一声,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暗叹一声,手腕一抬,“…既是饿了,就先吃吧!”
哧!
长亭心里暗自笑了三声。
陆长英明着笑了三声,伸手接过瓷碗,握了银箸,眉眼极为风雅,嘴角扬起半笑不笑,“谢大母怜悯。”陆长英一箸一箸地吃,香气腾腾的,混着菌子和松茸吃得不亦乐乎,时不时架一筷子酸笋,再朗声大赞,“大母这里的东西好极了,水也好,茶也好,就连一碗面都做得叫人心生神往啊!”
长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真定默了一默,眼神看向长亭,长亭不由得脚板心抓紧了。
“大母,”长亭轻咳一声,率先出了言语,神容极其坦率,“您别怪哥哥,是阿娇求他的。”
反正最后都要说出口,还不如先发制人…
陆长英神色未变,手上执箸的动作却慢了许多。
“我知道谢询不是好归宿。锦衣玉食,浊世公子,皮囊、才学、气度,没哪一样是自个儿努力得来的,都是谢家的风水养出来的。你不欢喜谢询,咱们大不了从长计议,索性这桩亲事不要了,或东或西,总有个法子…偏生要拿石家作伐…石猛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阿绰不过是在冀州落了个脚,如今咱们家却甩都甩不掉了!”真定讨伐得很忘我。
长亭再吭一声,“嗯…大母…嫁给蒙拓…是阿娇求来的…”
第一百八七章 安宁(上)
“咳咳咳”
陆长英放下银箸,脸涨得通红,他一个猝不及防,险些被呛到。
长亭面容比陆长英还酡红,一道帮长英拍拍背,一道埋下头小声说,“大母,您也别气,保不齐蒙拓才是适合阿娇的归宿呢?也不算涮了石家和谢家吧…石家自己个儿内部碾压都还没完,咱们不过是顺势送石老二上东风罢了。至于谢家…”长亭闷了闷,“表哥也不见得顶喜欢我,我又凭什么要忍着一个我一点也不钦慕的人,帮他看顾家宅,为他除去后顾之忧,再帮他纳小教子呢?我们活下来本来就不容易了,我若再忍气吞声活后半辈子,我都觉着对不住自个儿,也对不住您。”
真定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好似听错了什么,求来的…是阿娇求来的,这是什么意思?她查啊查啊查,可算是查出来陆长英在里头使坏的手段,比如给蒙拓递生辰八字信啊,再比如开放豫州外城让蒙拓畅通无阻…陆长英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真定琢磨了很多,比如陆长英原是自己想娶谢之容啊,比如希望与石家以这样不堕士族声威的方式联姻啊,再比如,脑子发抽。
千想万想,她实在没想过,竟然是这个理由。
谁不是从青春少艾过来的?
越往细想越觉得是有问题,一路上,蒙拓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幽州起火的时候有他,击杀周通令的时候有他,甚至长亭起心追歼陆纷之时不是托的小秦将军,在那样水深火热的情形下。小姑娘第一个想到的是那蒙拓小子…
哎呀,她早该看出来的!
真定大长公主张了张嘴,突然不晓得说什么了,手放在木案上摩梭着重而拿起佛珠,一颗一颗地过,可到底静不下心。长亭在老宅将养了近两年,肤容白皙光滑。目光神采奕奕。身量拔高了,整个人窈窕得就像三月的玉兰花,既美且静。既柔且韧。
这么好一个姑娘,进可持重立家,退可修身教子,嫁到哪家去就是使得的!
偏偏便宜了那个泥腿子了?
她是不喜欢谢询!
可蒙拓…
她也不是很满意啊!
“怎么是蒙拓呀…”真定既想叹又带了点轻斥。“天下间好男儿多得是啊。谢询不好,咱们再慢慢寻。总能寻得个好的。哦,清河崔家嫡长子不也将满十八了吗?也是个堂堂好郎君啊…”
真定大长公主只是想发点牢骚而已吧?
长亭埋着头静静听。
真定悔不当初,“怎么就瞧上蒙拓了呀!真是…”
隔了一会儿才听长亭温温然然地说了话,“大母。我蛮喜欢他的,嫁与他也没什么不好。旁人若要笑便笑好了,我陆长亭就没怕过谁来笑话我。大耶仙逝。您孤儿寡母苦苦支撑,不也是为了全了您与大耶的情分?这世上万能的。既非钱粮,亦非权势,只有情意不可辜负罢了,这样的苦,您吃得,阿娇是您孙女,怎么就吃不得了?”长亭说得很慢,说话间眼神沉凝,偶见水光闪烁,“大耶过身,父亲不过十来岁,您虽为长公主,可士族从来不吃宗室那一套,陆家无人当家,您当然举步维艰,可陆家还是撑过来的,不仅撑过来了,您教导出来的父亲还将陆家的门楣重振,隐隐在四大家之首。欢喜一个人的时候,跟着他,无论是什么样的状况都不叫吃苦。就连最苦最苦的时期,在今后也能当作微甜的回忆以作嚼用。大母,您要对阿娇有信心的。阿娇并不觉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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