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早啊。”陆长英温声打破沉寂,笑言,“今日都是小辈出游,无需束手束脚。君子本就广纳八方,往日没常见过的年轻人。今日都见上一见也不是坏事。”长英手一抬。先介绍谢询,“…谢询,谢家大郎君。”再看向蒙拓。“冀州蒙拓,刺史石猛的外甥,英雄出少年。”再介绍岳番,“岳三爷长子岳番…”
谢询笑着拱手作揖。“蒙大人是某认识的,上回在稠山蒙郎君以一手开局天目赢了某一盘棋。赢得某心服口服。若蒙大人有心,今日再与某手谈一局,可好?”
蒙拓躬身相让,并未出声。
天。气氛越发尴尬了。
“阿询莫贪输赢,棋局并非找场子搏名号的地方。”陆长英解围接话。
又是一番互相拱手寒暄后,列队出发。长英坐轮椅自然无法纵马开路,长英与女眷共乘一辆马车。长英撩帘看外厢那三人纵马前行,马蹄高扬飞尘,长英指了指外面,“蒙将军的骑姿最好。”
陆长英一点也不避讳他的腿疾,好像也并不在意。
长亭兴致勃勃地笑着透过帘帐缝隙朝外看,宽街长巷,蒙拓后背微俯,马鞭长扬,背影好像正好与光在一块儿似的,马背上的骑姿确实是蒙拓最好。
“若哥哥能早日站起来,哥哥的骑姿也一定非常漂亮。”小阿宁仰头道。
陆长英笑一笑,揉揉阿宁的头发,温声道,“好的,哥哥努力。”
说实在话,平成古城确实没什么好逛的,四四方方的城,四四方方的街,长英腿疾,路上张灯结彩又修饰雕楼都在为夜里的盛事做预备,长英坐轮椅在这街巷上活动不开,长亭一直跟在陆长英身边,草草逛过几圈之后过了晌午便静待夜色来临,陆家的牌楼就在绛河河畔好处在于登高看远。黄昏时分,绛河河畔热闹起来,张灯结彩的样子像是平成没遭过大劫,世道也并未大变似的。
姑娘小伙儿们都往河边走,陆长英坐着轮椅不方便只让旁人先去,“…阿娇,你是主人家,带着几位客人四下转一转,顾好阿宁。”长亭应声道“是”,左手阿宁,右手玉娘往下走,没了陆长英,几个少年郎终究是分了阵营,岳番搭在蒙拓肩上,谢询与他们不近不远地走着。
闹市喧哗,街上到处一家人或是一对人,大晋女儿家过得还算舒服,也能打马球也能上街也可摆摊做买卖,比前几朝都过得好了许多,故而街上人来人往的许多都是小姑娘,穿着花衣裙,俏生生地笑闹着你追我赶,一时间裙带成风,十分人脑。夜市里什么都有,喷火杂耍的,卖各式各样小玩意儿的,卖水灯蜡烛的,还有卖打糕团子的,引得小阿宁连连低呼,一时间就在卖豆腐丸子的摊位前头停了脚,再看棚子里头生烟生香,每人都端了碗香喷喷热腾腾的豆腐丸子在吃,小阿宁转过头来扯了扯长亭的衣角,眼巴巴地哀求,“阿姐…”
长亭倒是一直不许小姑娘吃太多杂七杂八的小零嘴——阿宁肠胃浅,吃多了杂东西,正餐就吃不了了。
长亭这还没反应过来,蒙拓上前掏了枚五铢钱搁在案台上再端了碗豆腐丸子过来递到长宁跟前。
“顶多吃两个?”蒙拓看了眼长亭,“否则我不好同你阿姐交待。”
“顶多两个!”小阿宁仰头兴奋答。
蒙拓笑着蹲下身来,方便阿宁就着碗吃,阿宁把头埋到碗里一挑筷子,丸子“啪嗒”落进汤水里溅了蒙拓一脸,阿宁哈哈地朗声笑起来,蒙拓怔愣之后亦抿唇笑开。
“…蒙大人好似与你们姐妹很相熟。”
谢询语气轻缓。
长亭本是笑着看那两,一回头却见谢询,展眉浅笑,先唤了声“表哥”再接其话,“是很相熟,阿宁唤他阿拓阿兄的。我们一路过来全靠岳三爷与蒙大人,若非他们,我与阿宁恐怕回不来…”
街巷上人太多了,人头攒动,人潮涌动,长亭本是站在街边被一挤便随人潮挤到了大路中间去了,谢询也被挤着跟了过去,长亭再一回头,身边也就只剩了个谢询了,再一瞅,蒙拓与阿宁早就不见了踪迹,长亭“唉”一声当即回头往反方向挤,却被谢询一把拽住,“阿娇,顺着人流走,等前头有分流了咱们再返回去。”
当然是这个主意更合理。
有蒙拓在,阿宁简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长亭朝谢询笑一笑,人太多了,四周都是人,人们都是欢快的开心的欢欣鼓舞的,人们都在笑,气氛非常好,长亭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乐起来,抬高声量道,“表哥是不是身边从未围这么多的人啊?”
谢询也笑起来,“是啊!我的衣衫都被挤皱了!”
长亭哈哈笑。
这群士家子啊!
前日长英的外衫卡进轮椅轴里,他第一反应也是心疼他新做的衣裳!
“阿娇!对不住!”谢询就在长亭身边,可他也只有将声音提起来,才能确保长亭听得见,“我当日不该指责你的!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我却满心想的是你的声誉怎么突然一下坏了!我想同你致歉许久了,可一直未曾找到时机…”
谢询声音渐浅下去,到后面,长亭便听不清楚了,长亭只听到他的致歉。
她与谢询是姑表亲眷,亦是从小到大的玩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谊大约说的就是这样。刨除所有他因,就冲那么十几年的情分,谢询的指摘让长亭有些气闷却不知该从何处辩驳。
华灯已上,中秋月圆。
长亭大声回他,“如果我便就是那样的人,怎么办呢?”
如果她就是那样杀伐果断且狠戾悍气的人,谢询又该怎么办呢?
谢询听见了,眉间微蹙,长衫拂地,人潮涌动,谢询看着月色下长亭的面容,轻声道,“大概会改变你吧。”
改变你,把你改变成真正的士家女儿的模样,改变成一个适合谢家的宗妇主母,改变成他心中陆长亭应该是的样子——温婉安顺、娇俏天真。既然世家与世家之间的选择不会改变,那就改变人吧,日复一日,总能将她变成他所喜欢,最适合他的样子。
长亭没听见,“啊”了一声。
谢询摆摆手,帮长亭挡了许多人潮冲撞,眉目清朗,温声高道,“算了!没事!这儿人太挤了!咱们在下一个街口绕远路往回走吧?”
长亭当然颔首称好。
绕路就绕得远了。
四四方方的平成,四四方方的街,谢询走在前头,长亭落了后脚,一路谢询温声问了许多,长亭一一回之,“…平成这座城池自春秋修建,一直往来频繁,祖父辟了商道与胡羯互通有无已逾五十载,平成倒不算太繁荣。冀州很好,在街上你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人摆摊贩货,因为冀州刺史石猛不仅开辟商道,还开辟集市并且不设门槛。只要是人,只要是货,都可以进集市!”
长亭笑得很开心。
很多人开心时,自己总是也能不由自主地跟着欢喜起来。
“不过莽夫罢了。”谢询回道,“不设门槛,是为了更多的赋税。有了更多的赋税,才有更多的钱粮。石猛所做全都立足于钱粮铜臭上,他拔不到国泰民安的高度。”
“只要能安居乐业,无论立足何处,都可算作国泰民安。”
长亭回答得很认真,却换来谢询一声轻笑。
第一百六二章 歧路(上)
“谬论。”
广街窄巷,小路里的人烟立时少了许多,偶有莺莺燕燕与情郎们爱意缱绻地靠在一起,借胡弄小口的隐蔽暗黑,在其中喁喁低语。长亭有些后悔为了方便走这条道,她既害怕惊了这些个情深意浓的鸳鸯,又觉得与谢询走在这条道上走得尴尬极了——不过,还好,他们讨论的话题没带一点儿风花雪月。
谢询背身负手,再重复一遍,“这是谬论。一旦安居乐业的表象被撕开,冀州便会天崩地裂,所有盛世繁荣不过海市蜃楼、过眼云烟罢了。这是为何?全都是因石猛这一介莽夫的一己私欲所致!”
长亭抿了抿鬓发。
纸上谈兵,如此容易。
“可事实上,如今连安居乐业的表象都维持住了的又有几个?”长亭笑了一笑,“如今大晋二十三个州,饥荒的饥荒,水涝的水涝,旱灾的旱灾。官吏尸位素餐,自然平民民不聊生,如今活得还算舒服的城池,五大家所在的地方算一个,建康算一个,冀州算一个…五大家是有强大的家族做后盾,建康是都城,冀州却全靠石家灵活周转…”
“…其实我倒宁愿阿娇与我议论金石书画。”谢询温声截断,红灯笼下素着一张脸的小姑娘眼波如秋水,面容白净,身形纤弱,这些事本就不是女人应该管的,女人该管的是什么?是后宅内务,是家事而非国事,他与一个小姑娘争论这些也确实是疯魔了。谢询再笑,抬眸迎上月光。“阿娇,你看,月圆了。你还记得我父亲画过一副《静夜白月图》吗?若你喜欢,我卷起来给你送来。父亲说了许多遍让阿娇去寻他学画了,父亲总说他若有个女儿,一定要一笔一划都亲自教全乎。”
静夜白月图…
当国不国矣,家也亦不家矣时。谁还有挥毫提笔的耐性啊?
“那好的呀。谢过表哥了。等过了孝期,阿娇一定去给舅舅请安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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