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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 (董无渊)


  长宁听得发愣,长亭却一下子听懂了。
  北地重嫡庶尊卑,庶出是半主也是半仆,不上家谱,也不让嫡出的孩子唤庶子女一声兄弟姐妹,一言简之,庶出没有任何名份,姑娘家陪上一摞嫁妆便已是功德圆满。这小郎君,好点的人家替他谋上一个差事,娶上一门媳妇儿已是仁至义尽,不那么负责的人家,不养废了便是好的。
  跟在长亭身后的那位石家姑娘微不可见地将头向下埋了埋,石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石家就指着石猛这一房富贵,旁的自然也和庶出没什么差别。
  长宁没听懂,却机灵地懂得不继续问下去,笑眯眯地转了话头,“怎么只见你大哥?”一道说,一道拿手指了指跟在石闵身后,着青锦素服的高个男子,问,“他也是你的哥哥吗?”
  长亭顺着方向瞅过去,这才发现石闵身后又跟着前日夜半纵马的黑袍郎君。
  北地风大,南风突来,长亭猝不及防,帷帽将掀开的一角被风一扬,猛然亮起半扇。
  长亭再一抬头,重纱向后拂,撩在耳际,目光一抬,便直冲冲地与那青衣素服男子默然对视上了。
  男子目光如炬,鼻梁高挺,嘴角抿得死死的,整个人看起来似乎要沉稳到了土里去,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可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长亭下意识蹙眉,目光未让,她没有让人的习惯,陆绰未曾教过她。
  巧的是,男子愣了一愣之后,很快恢复平静,目光也不让。
  恰又有风来,将拂落至耳际的那半扇重纱薄布重新坠下,遮住面容。
  至此,男子才异常平静地将眼神移开,过程未见半分羞赧与扭捏去,十分自然。
  胆子好大!
  长亭心下大怒,却闻石宣脆生生,满不在乎的声音,“他?才不是我阿兄,他父亲是胡子。”
  怪不得。
  怪不得看起来与汉人不一样。
  “他母亲呢?”长宁想向那处看,却怯生生地有点怕,眼神闪烁,身形向长亭靠,“他看起来不太像胡子啊……”
  胡羯倚大晋之北,游牧出身,彪悍放纵,又觊觎大晋东北七州久久矣,积怨已久,一个如初生幼狮,一个如垂老病叟,大晋待胡人实在不算友善。
  “他母亲啊……”石宣欲言又止,脸上红了红,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想了一想才道,“我应当唤他表哥。”
  他母亲出身瘐氏!?
  长亭惊得险些杵在地上,邕州瘐家当真将女儿嫁给了胡人!?他们一家人究竟还要不要脸面了!还要不要在这世道上立足了!
  长宁心里没算清楚关系,笑问,“他是叫胡人名儿吗?那怎么日日住在你们家里?怎么不去胡子那里住,听说胡子睡帐篷,吃生肉,他呢?”
  “他……爹没了娘也没了……就住在我们家了……”石宣说得含含糊糊的,事涉外祖家,小姑娘也明白这事做得没有颜面,便急急慌慌地转了话头,素手俏生生地向前一指,高声唤道,“母亲,阿宣想吃桂花茶!”
  瘐氏停了步子,前头的男人们也停了步,石猛大声笑起来,“这家桂花茶还算不错,陆公想不想尝一尝北地的茶汤和酒水,吃个闹热罢了。”
  茶铺就摆在路边,长亭抬头,正好看见前头有靛蓝麻布挂帐幔,小店家没有名号,只写了桂花茶三字,旁有一高宽火炉,炉上架大铜茶壶,税热水烧得正旺。
  烧茶老汉遥见石家诸人,赶忙将擦汗的粗麻布向肩上一搭,小跑步向前来,喜气洋洋地躬身道了个礼,“小人给石老爷请安!今儿是吃茶还是吃酒?新酿的桂花酒,正闷着蜜糖浓着呢!”
  男人们向回走,陆绰打头,石猛后三步随行,长英与石闵并肩,长茂与那青衣男子并肩,待他们走近,长亭埋头默了一默,帷帽将整张脸都罩得严严实实的。
  陆绰向回走,便是愿意坐下来的。
  石猛神色一扬,抑下笑来,高声问,“陆公是饮茶还是吃酒?若要吃酒,甲字坊的烤蹄膀和酱鸭舌,都是下酒的好菜。”

  第十八章 桂花茶(下)

  第十七章桂花茶(下)
  “石大人常来?”
  陆绰不在意间开口,一面问一面抬脚朝里进,茶铺拿毛竹竹节扎成,上铺沉草,下垫稻叶碎,棚顶修缮得不算齐整,但遮风挡雨绰绰有余。
  石猛点头,手一扬,亲卫默不作声地埋头收拾出了两桌来,石猛率先撩袍落座,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公,请上坐。”
  陆绰手从烧得正旺的灶头上擦了一擦,随即满手久灰,长亭赶紧从袖里递了一张帕子去,却迟疑不想踏步进那茶棚,犹豫间,便又听石猛又大声笑起来。
  “陆公的明珠个性很有趣啊!”
  陆绰回了头,亲伸手接了长亭的帕子,却见女眷都还在茶棚之外,看了眼符氏,便扭头向石猛道,“吃茶吧,明日石大人摆筵,明日再吃酒,你我不醉不归。”
  石猛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连声称是,“老张头拿去年的桂花蜜来烫茶!不许拿今年的桂花来糊弄我!”
  瘐氏笑着侧过身与符氏解释,“……老张头家的桂花茶在冀州都是有名的,一碗三文,童叟无欺。这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制茶方儿,我们一家平日里落了闲空,都喜欢来此处吃一盏。”
  符氏神色一僵,她这辈子也没进过这样的地方,桌子上全是坑坑洼洼,棚顶未曾封满,除却烧灶的那团烧得极旺的火,就只有两盏油腻腻的灯。
  符氏脸一白,长亭却牵着长宁,单手解了帷帽系带,将脸露了出来,咬咬牙,心头一狠也入了内来,陈妪赶忙拿丝帕垫了木凳,又从匣里拿了几只青泥小瓷碗来盛茶汤。
  “小店家大文章,我也是建康出来的,这桂花茶并不比成生行的百花茶差到哪里。”
  瘐氏看起来脾性很好,眼风看了看已落座的陆绰与陆家儿女,小声侧耳道,“国公夫人,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您又何必以血脉品相论高低呢?”
  瘐氏话有所指,符氏却看不透这一出是要做什么!
  陆绰端士家体面,非珍馐唔食,非异宝唔看,她初嫁进陆家时用了从娘家带来的轻纱烟罗幔帐罩床,陆绰当天便搬进了初阅水榭里,还是真宁大长公主差人告知,“阿绰不喜轻纱制品,人都有自己个儿的习性,当他没有办法迁就你的时候,便只有你迁就他,并非他是你的夫君,男人不能做女人的主,陆家不吃这一套。但是拳头大的就可以做弱小者的主。阿绰他比你强,你是弱者。”
  她嫁入陆家近十载,她也还是个弱者……
  符氏在外立了立,终咬牙入了内。
  长亭指尖在桌上一抹,长宁有些着急,连忙拉住,压低声音问,“长姐,脏得很!”
  长亭垂眸看了看手指,再看了看那老张头,轻轻摇头,低声呢喃,“一点也不脏……”
  再看了眼陆绰,却见陆绰似有如释重负之感,又有悲悯哀哉之意,长亭心里有些懂了,可又说不出来懂了些什么,再看石猛神色,石猛总是在笑,瘐氏也是,就算符氏受了苛责之后,待她冷若冰霜,她也还是在笑。
  士族也不把七情六欲放在脸上,但他们不会笑,他们从来都是风轻云淡的,他们不需要讨好人,也不需要让人觉得他们的脾性很好。
  笑,是下等人的生存道理。
  老汉挑起大盅上茶,桂花茶汤澄黄清晰,从大壶里涓涓倒出,倒进长亭眼前的瓷碗里,在略微昏黄的烛光里,像流脂的琥珀。
  茶汤很香,被篦得看不见叶梗,里头加了蜜与盐,与寻常的茶汤不一样。
  长亭小啜一口,再抬头发觉有人在看她,蹙眉四下看去,却并没有人。
  长亭又蹙了眉头,再抿一口。
  不以出处论英雄,这桂花茶是好喝。
  长亭心里这般想到。
  回驿站后,长亭敷面沐浴后,搭拉木屐换上苏绫长衣去陆绰房里寻他,哪知长英已在,父子二人见长亭推门入内,便不约而同地止了话头。
  陆绰神色温和地看向长女,待其先言。
  长亭想了想,先道,“石猛带咱们去吃桂花茶是事有预谋的!”
  陆绰笑起来,“何必说成预谋这样难听,我更喜欢听服软二字。”
  服软?
  长亭愣乎乎地看向陆绰。
  陆绰心绪大好,看了眼陆长英,长英也笑起来,“我还以为阿娇已经睡了。”说着看了眼更漏,“往日叫都叫不起来。”
  长亭脸一红,险些恼羞成怒。
  陆长英笑了一阵后,便声音很是清和地进入正题。
  “阿娇何处此言?”
  “咱们明日晚宴之后便举家北行,再与石家无任何干系。他能从咱们家啃下坨肉来的时间并不多,所以不可能浪费掉这个晚上,只为了与父亲一道品鉴茶汤。”
  长英没有想到这个理由,不禁笑起来,“不着眼细节,直接从目的入手,很好,很省精力。”
  长亭抿抿嘴,略表得色。
  陆长英再问,“那石猛此举是何用意?”
  “嗯……”
  这个问,长亭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兴冲冲地过来了,语气沉了沉,小声试探道,“父亲将才说了……是示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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