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过了。”
真定大长公主眼眸向下微阖,“将阿庆留在那处也好,不过我本以为你要用更翻天的手段。”
想要翻天,想要报复,想要叫陆长庆从此声败名裂,都好说。
手头上拿着真定大长公主屋子里的“甲”字腰牌,在平成,哦不,在豫州,都如同拿了柄尚方宝剑似的,行事根本无需顾忌。
更何况,长亭一开始打的主意,真定大长公主便很清楚——真定大长公主默许了对陆长庆的安置,甚至不在意将陆长庆留在山寺的过程与缘由。
天知道,这大晋贵女修身礼佛的真相下,藏着多少私隐和秘密。
大抵真定大长公主是专门给个机会叫长亭舒一舒心胸吧——以陆长庆为代价。
长亭如今满心满眼都是那只小玉壶。笑了一笑,眼神从真定大长公主的袖口处扫开,“小儿女间的恩怨何必以歹毒心胸丈量。都是可怜人,若阿娇借公还私。反倒对不住陆家祖宗。还不如叫二夫人自个儿办自个儿的主意,若等东窗事发之时,她也着实怨怪不着旁人。”
长亭话一落,抬眸小觑真定大长公主神色,如今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真定大长公主倚靠在暖榻软垫上,仰眉阖眸,手蜷在袖口中紧紧捏成一个拳头。大长公主一刻不说话,长亭堵在喉头口的那口气儿一刻下不去。
长亭怕极了事情改弦更张。又怕陆纷福至心灵看穿了这个卦象,更怕真定大长公主阵前反水,如此一来她与阿宁反倒陷入了不义境地!
沉默,长久的沉默。
花间之中小盆景里的廊桥水榭,风车滚筒被风吹动,水滴一点一点地砸下,长亭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像握了一柄看不见的刀。
“回去吧。”
真定大长公主形容未动,手却在袖中缓缓松开。“阿庆的事,你考量得很好。为人仁善者寿也,长也。济世扶人也…”话头微顿,老人似是哂笑了两声,“这些老话呀,阿娇,你听一听便罢了,不用记在心头。这世道忘恩负义者多如牛毛,背信弃义者更如过江之鲫,凡事多留一个心眼,总归是没坏处的。”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却叫长亭一颗心无端端地落了地。
出门芍药来送,长亭牵着长宁往回走。芍药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走了极长一段路却一路无话。长亭便笑,“往日你来送是停不住的嘴,如今怎也学得跟娥眉一样稳沉了?”
芍药扯了一扯脸皮,哭丧一张脸,“今夕不同往日,荣熹院上上下下的谁敢笑一声。前头国公爷刚去,后头二爷还没回来,谁敢笑,谁能笑呀?就连娥眉姐姐,这长公主身边儿头一份的人儿这几日都忙得连轴转不见人影,大姑娘说往日,往日里哪里轮得上娥眉姐姐亲自去做事儿拉情儿哦!”
芍药最利的就是这张嘴。
叽叽喳喳谈不上,能扯个东西南北倒是荣熹院里头出了名的。
娥眉手上那瓶玉壶不简单,真定大长公主既然没有同她言明的意思,那自然从娥眉那处下不了手了——论交情处得再好,谁是主子,陆家仆从心里跟明镜似的亮堂。
满秀跟在后头喟叹声儿,“做婢子做到娥眉姐姐那份儿上也值当了了!忙倒是不怕的,忙里忙外这才能在主子跟前显出能耐来呀。”
满秀官话都说不齐整,出身不好,又是后来人,荣熹院的姑娘顶瞧不上她,芍药看长亭的面儿上冲满秀敷衍了两句,“满秀姑娘可慎言!做到那份儿上可得劳您用点功夫!娥眉姐姐可是黄阿嬷的柴火房也进得,大长公主的珍宝室也进得,既拉得下脸与那旁支别系家的三等奴才寒暄,也得有和公卿奶奶们进退的能耐!满秀姑娘,您还得再练练几年!”
满秀喏诺称是。
长亭心上一动,当下明白了方向。
将一回研光楼,长亭便使了珊瑚、玳瑁两个家生婢子往伙房去,又支了两匣子五铢钱给满秀叫她往街上走一走、瞅一瞅,“…仔细问一问,不仅仅是娥眉这两天往哪处去了,还得留心这街上住着的哪户陆家人往光德堂来过,话别问透,留一层说一层,模模糊糊的才叫人看不清来意。”
临近日暮,珊瑚、玳瑁才回来,两个小丫鬟扯不清楚话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昨儿个娥眉姐姐是亲去了伙房,黄阿嬷说娥眉姐姐是去寻她对册子的,又问了问族亲们今年的份例银子和各家采办的铺子。”
长亭听得莫名其妙,这事儿娥眉来管也没错儿,毕竟如今陆家家主的位子还没定,只好由荣熹院出面担着一家子生计,如今年初,对账的时辰也错儿,那…是哪儿错了?
满秀回来得晚,两匣子空空如也,只能隔空嗅出铜臭味道来。
“娥眉姐姐这两天进出是频繁,可都有迹可循,几位太爷的府上和年轻小公爷的宅邸都去了…光德堂的规矩严密,这两日只有三太爷府上的白珠进来过,管花木的娘子是她婶婶,她是来串门子的…”
满秀边说边抖了抖空匣子,觉着胸口有点憋,“就这么点儿话,两匣钱就没了,俺觉着有点亏。”
亏吗?
不亏!
长亭大舒一口气,至少这一番反常与她没有干系!
等等!
陆三太爷!?
陆纷一直与他针尖对麦芒的,陆三太爷!?
第一百二六章 旧事(上)
第一百二六章旧事(上)
趋其利,避其害,是万物生灵生来就有的本事。
可惜人凌驾在万物之上久了,身享在安逸日子里,这项本事便浅了薄了,久而久之便忘完了。长亭逃了一路,就靠个要活的念头撑下去,论起居安思危,大抵这陆家上下,她陆长亭算是头一份儿。
前后一串联,都是小事,都是细枝末节,都是藏在薄纱下的小物件儿,从酒席上陆纷对陆三太爷毫不加掩饰的嫌恶,近两日荣熹院进出往来的频繁,真定大长公主的反常,长亭却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劲!
她直觉这件事但凡有丝毫不对,必定会直接威胁到陆纷的生死,事态的走向与真定大长公主的决定!
凡事都好奇,会害死人。
可若凡事不好奇,下场应当也不会太好。
她的面前好像横着一把锁,而开启锁的这把钥匙便是陆三太爷!
那个素日好风雅,勤金石之享,乐长日之喜的陆三太爷!陆三太爷是陆绰、陆纷之父陆玉年的胞弟。
长亭埋首静思,除却陆三太爷喜好金石风雅之物外,她对这位太叔公竟然一无所知。
可她需要知道陆三太爷的前世今生,才可管中窥豹,从中小觑一二因缘!
若陈妪在这里便好了…
长亭没得一默,若陈妪还在,父亲还在,符氏还在,她又何须落得这幅境地。
如今的她,如若想在真定大长公主的视线范围之外做事情,简直是难上加难。她能知道的只是真定大长公主愿意同她说的,而她真正想知道的,若真定大长公主不乐意同她讲。她便如聋子与瞎子一般。
在陆家的内宅里,长亭渺小得像研光楼的一株尚未绽开的桃花。
“小秦将军还在平成吗?”
长亭福至心灵,转首问满秀。
满秀尚未答话。胡玉娘却连声截胡,“在的在的!昨儿个岳三爷才与小秦将军碰完面。小秦将军在平成。”
内宅,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天下。
长亭要破局,只能围魏救赵。
思来想去,平成里只剩一个小秦将军她可全身心地信赖——他的长兄陆绰嫡系,他亲去石家一探陆长英虚实,除却这几人,整个平成里只有他是知道陆长英还尚存人世的,同样秦家世代忠贞。护卫、扶持陆家上百年,也只有他有这个能耐探一探陆三太爷的旧事。
唯一的不好是,她不能自由召见小秦将军。
长亭手头握了握,再问,“上回小秦将军说哥哥行走不便,对吗?”她并不需要回答,话头微顿,再道,“那晚人多口杂,我未曾听得清楚。满秀。你去外院将小秦将军请来…”
家将皆居外院,离得近,方便护卫。
“可是按规定。男宾不过二门。”
满秀蹙眉禀之,“若要进出,需荣熹院手谕口令,恐怕黄妪与娥眉姐姐会拦…”
“不会的。”
长亭十分笃定,她召小秦将军,看在真定大长公主的眼里,无非只为打听长英的具体消息,荣熹院不仅不会拦,还会下力度遮掩。毕竟如今陆长英的存在还只是一个秘密。无论真定大长公主是反复无常、弃军保帅还是决心未曾动摇,她都不会允许这个秘密现在重见天日。
满秀一愣之后随即明白。连手都来不及擦便佝身告退。
胡玉娘支起耳朵听了这番言语机锋,听得云里雾里。听到最后看看这里再看看那里,看着满秀远去的背影,不由得长长一声喟叹,带着无尽感慨与无奈,“我的个奶奶,满秀他娘的都比我聪明了…”
长亭本是心绪不定,听闻胡玉娘这一句感叹,还是大方地送了个白眼给她。
果不如长亭所料,满秀一路走得极为顺畅,直接寻到荣熹院去,本应当先向真定大长公主磕头请好,却被告知真定大长公主如今不在府邸里头,满秀便同黄妪长话短说,黄妪满口应承,黄妪是真定大长公主身边经年的老人,说得上话也掌得住事,一来一往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趁夜色正浓,小秦将军自二门而入往研光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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