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纷想站稳脚跟,内部先不慌,起码内外两者应占其一。墙外开花墙内香,这句话这时候用在这里倒是也堪堪说得过去。
周通令未曾身死之时,幽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陆纷紧密相连,周通令辖制下的幽州是陆纷的后招和杀手锏。
可悲哀的是,真定大长公主一怒之下击杀周通令,而接手幽州的是石猛那个老无赖…
陆纷和石猛不对盘。
长亭大概可以想象陆纷恐怕气得脑袋都大了。
真定大长公主手指撑在信笺上,轻颔首,“他会动手的,为了争一口气,为了一张脸面,他甚至不会派遣下属去搀这趟浑水,他都会自己出动,一为让宗族老者信服,二为妥帖,三为…”
为了在她面前挣口气儿…
“母亲,我会好好打理陆家….我会比哥哥做得更好…”
真定大长公主一阖眸,眼前全是那夜陆纷在她跟前双眼祈求而迟疑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祈求认同,叫人既恨他又无奈…
真定大长公主神色未曾有半分痛苦,长亭却极为识趣地捕捉到了真定大长公主的踟蹰。
“祖母…”
长亭微颔首轻声唤道,“您心疼吗?”
真定大长公主抿嘴笑了笑,“骨肉亲眷,血脉相连,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儿子,是我一手一脚将他养育成人的。阿娇,我自是心疼的。”
他?
是指陆纷,还是指陆绰?
或者两者兼有?
长亭也笑一笑,“许是阿娇年幼无知,又许是阿娇永无祖母壮士割腕的勇气和意志,父亲去时,阿娇曾想若有机会定叫整个陆家与他陪葬——说实在话,祖母对于陆家的在意,比阿娇预估的要多百十倍,阿娇姓陆尚无祖母待陆家那般拳拳庇佑之心,着实惭愧。”
话头微微一顿,长亭眼神清澈真挚,“这是阿娇肺腑之言,一路走来,阿娇从一开始的防范算计,到后来的以利诱之,从未拿真心真意的话与祖母交谈。今日虽未尘埃落定,如若因阿娇诚心一言,反而让事情颠覆回转——阿娇也扪心无愧。”
真定大长公主缓缓抬起头来。
人世间最大的杀招,分明是感情。
她对陆家的牵挂…
还不如说那是她对陆玉年的牵挂…
陆老头儿攒下的家业江山,不能就这么毁了。
她根本不在乎陆家是死是活,活到这把年岁,她什么都看够了,大不了一抔黄土虽玉年就那么去了,可是她不能啊,她没有脸面就这样去见玉年啊,陆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一个心残,陆家被这样一鼓捣,恐.btzw.怕几十年都复不了元气,而如今世道,上哪里找个几十年来让陆氏慢慢休养!
她不在乎陆家,可她在乎他啊。
真定大长公主喉头微颤,与长亭对视半晌,再缓缓别过眼去,苍老的手摆了一摆,示意长亭将此事揭过不提,转过话头,“谢家阿郎在平成暂居,前些时日是忙你父亲的葬仪,如今闲下来了,府里不好大兴酒宴,你总要去和阿询问个安,再带他在平成四下转一转…”
长亭心下一咯噔。
话题转得太快,她有点跟不上。
紧接着便听真定大长公主后语,“谢家过来的那几位族叔给我透了底儿的。阿弥陀佛,谢家重情重义,今次来便是来商定你与阿询的亲事。我们家的姑娘不拘着那起子无所谓的女诫、女书,那些都是愚弄妇人的东西,你要嫁的人,祖母总要来问你一句。”
咯噔、咯噔、咯噔——
“嗝儿——”
长亭心头一慌,立马打了个响嗝儿出来。
真定大长公主怔愣了一愣,便笑起来,老人家一笑总是慈眉善目的,“别羞,你父亲与你母亲便是青梅竹马,两人成亲前还偷偷摸摸约着见面,被谢老太爷抓住了,还是陆老头儿把他给赎回来的…”
陆绰是不能提及的死角。
气氛一下子又僵下来。
长亭的嗝儿也被一下子止住了。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默了默,长叹一口气儿,“若是不讨厌就先处着吧,左右都是表兄妹,多处处总没坏处。陆谢联姻也是旧例,若你不嫁给谢询,便是阿英娶谢家大姑娘,总有一个的。”
长亭埋首,深吸两口气儿。
一下子好像从云端落到了现实,脚踩在实地上,才能看见前方的路有多难走。
真定大长公主侧身与娥眉轻声商谈,未过片刻,便定下了时日,一锤定音,“就在五日后,你、阿宁、长平再带几个兵士,陪着阿询去市集逛一逛,嗯…市集人多眼杂,换成稠山,上头有寺庙,正好方便求福诵礼。”
长亭垂眸颔首。
至背身关上门扉时,方叹出一口气儿来。
五日后的出游尚未等到,三日后,陆纷陡然宣布次日将率大队兵马前赴幽州,与周通令残将对峙,明面上的话头说得极为冠冕堂皇,归结起来便是,冤有头债有主,周通令身上担着的罪还没洗刷干净,还没有给平成陆氏一个交代,养着的犬就开始吠了?
陆纷动作快极了,两日时间,整顿出六千兵士。
保命妥妥的了。
陆纷不缺心眼,他也相信石猛不会缺心眼,若他在石猛辖区出了事儿,恐怕石猛的下场就跟无端遭山匪截杀的周通令差不离了。
当然,时效快,动作快,可以归功于陆家健全且未曾懈怠的规矩,同样,真定大长公主的支持与帮衬也必不可少。
夜灯昏暗。
陆纷手上一本厚厚的册子,一目十行,眸光未抬,低声问,“三个主将里有两个都与母亲攀亲带故?”
堂下之人愈发恭谨,“是。黄参将曾受过大长公主恩惠,而蒋参将的妻室却是大长公主母家的内侄女。”一边道,一边抬起头来小觑陆纷眼色,埋声又道,“原先的小秦将军被大长公主亲笔划下了,就补上了这两位大人。说实在的,若无这两位参将,六千兵士没有这么容易就能聚得起来…”
陆纷眼眸一深,良久之后,慢慢扯开嘴角笑起来。
谁的母亲谁知道。
真定大长公主连坐视不理都不可能做到,又怎么可能拖他的后腿?断他的后路?他是母亲的小儿子,如今也是唯一的儿子。
陆纷将册子阖上,转眼看向东北角的窗棂,精巧下颌轻抬,神容慵懒,“那边的事儿,吩咐下了没?”
“禀二爷,从剂量、物件儿、手段再到买通的人手全都办得妥妥帖帖。”堂下之人躬身回应,“不出十日,那边就活不了了。范郎中极为知趣,选的药材是极好的,听郎中说,吃了那药,人死的时候痛苦极了,心里头、肠子里头、脑子里,哦,还有手筋脚筋全都一绞一绞疼,像是有钝刀在他的身体里割…”
陆纷挑眉轻轻笑起来。
“我要他在我回来之前死。”
陆纷手在转动扳指,眼色一抬,眸光如同染上了一行胭脂,极为倾城,“我要他死,死之前要尝尽人世间的痛苦…”
只有这样才能偿还他受的痛苦。
只有这样才叫做天道正公。
第一百二十章 稠山(上)
北地桃花开得晚。
陆纷在桃花还未绽开之前,便启程向幽州去。
蒙拓一行人本欲借此时机辞行,哪知真定大长公主却出言挽留下,“…不急这一时,这时候走便是与阿纷一道,栈道就那么大,蒙小爷也不嫌挤得慌?”
陆纷….
这盘棋,岳老三久经江湖自然能觉出不对,可他想的是——真定大长公主总不可能过河拆桥,让陆纷与石家对上?大不了是放陆纷出去做做样子,得个亲剿乱匪的好名声来,以坐稳位子…
大长公主的出言挽留,直叫岳老三连称“长公主当真会做人!”
在长亭眼里,真定大长公主此番挽留亦是好心——若一道走,陆纷途中出事,算谁的?长亭私心揣测,大长公主其实也是将石猛看在眼里的,否则依照大长公主的个性和心机,一箭双雕是最最好的。如若大长公主有借势难为石家的意思,完全可以将陆纷出事归结到石家的头上。石猛再横,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可大长公主没有这么做。
这表明大长公主并不想与石家兵戈相见,至少现在不想。
出于何种原因,长亭心里头倒是有点底儿,石猛无论如何对陆家都有恩,两条命换一座城池,看上去是抵了,可到底情面儿上仍旧是欠着的。
陆纷辞行次日,光德堂上上下下便着手准备出行稠山一事了。
二门、外院,来来往往全是人,捧着黒木匣子的,胳膊上端着几叠衣物的,提着灯笼香炉的,小丫头们整张脸都盎然起来,脸上全挂着隐秘而雀跃的笑。
胡玉娘叉腰立在游廊,看了半晌,看出不对来。陡然半侧过身去,倒把捧着香炉向里走的小丫鬟珊瑚吓得够呛,脚一歪,惊呼一声。下意识闭眼不去看香炉落到地上的模样!
“啪嗒!”
哎呀,铁定摔坏了!
珊瑚瘪嘴,眼眶红红地睁开眼睛,却见胡玉娘身子微佝,把香炉牢牢地抓在掌心里头,一抬头冲珊瑚挑嘴角笑,眼睛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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