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家里人都全了,谢尚书与谢松父子自衙门归家,谢柏也从庄子上回来了,宁姨娘避出,谢莫忧带着三个弟弟谢芝谢兰谢玉依次坐在谢太太手边那一排交座中,难得如此济济一堂。
谢莫如一进来,谢莫忧立刻带着三个弟弟起身,谢莫如先给长辈见礼,谢莫忧再带着弟弟们给长姐谢莫如见礼,并让出谢太太手边第一个座位,谢莫如过去坐了。
谢松坐在父亲谢尚书手边第一位,父母两个正好面对面,谢松不过三旬,相貌上佳,唇上留了短须,显出几分老成威严来,他沉了脸问谢莫如,“如何来的这般迟?”
谢莫如淡然道,“春儿奉命过去叫我时,我即刻梳洗过来,约摸一刻钟的时间。自杜鹃院过来,约摸半刻钟。”
谢莫如用数据说话,谢松当即无言,且险给噎个好歹。谢莫如摆出事实便不再理谢松,她脸上带了些喜色出来,向坐于谢松下首的谢柏道,“还未贺二叔金榜题名之喜。”
谢柏年方弱冠,生得眉目俊美,更胜其兄,人也带着一股子洒脱之气,他素来随和,其性情与父兄不同,笑问,“你既贺我,如何空手而来?”
谢莫忧眼睛一弯,刚她就被二叔为难了一下子,幸而她早备了自己给二叔的贺礼且就带在身上,不然又要被取笑。见二叔同样戏弄谢莫如,谢莫忧只管唇角翘起看好戏,依谢莫如的性子,肯定想不到提前给二叔备贺礼的。
谢莫如并不若谢莫忧这般替自己着急,她见手边花几上供着一瓶桃花,便从中取出一枝,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今天贺二叔金榜题名,下次就贺二叔新婚之喜了。”赠予谢柏。
谢柏哈哈大笑,接了桃花,对他哥道,“以往只觉着大侄女寡言,如今才知是内秀。”谢松刚被谢莫如的数据噎死,如今也没啥说话的兴致,谢柏笑对谢莫如道,“我带了新制的杏花胭脂回来,一会儿着人给你送去。”
“多谢二叔。”谢莫如欠欠身。谢柏出身形容才学无一不缺,早便是姻缘簿上的热门人选,此次中了探花,更是炽手可热,摆在眼前的事,谢莫如想装瞎都不能。何况谢太太这般张罗着给添置新衣衫,谢家的春光,怕已不远。
虽然谢莫忧看谢莫如一幅见鬼的样子,她认识谢莫如十年了,都不知谢莫如有这等口才。不过,这也只是个小插曲。谢柏中了探花,这是阖家阖族的喜事,今晚的焦点在谢柏身上。
谢莫忧是谢家的小公主,谢家家教对男孩子颇为严厉,于女孩儿则宽松许多,女孩儿活泼一些,更讨人喜欢。谢莫忧叽叽喳喳的问谢柏何时面圣何时跨马游街,还想着去街上看热闹,不过因那日街上人多,且谢家门第,再宠谢莫忧也不会允她去外头看这等热闹的。最后还是谢柏答应到时穿了探花衣裳先给谢莫忧在家看个过瘾,她才嘟着嘴巴勉勉强强的应了。
谢莫如静静的听着家里人说话,及至晚宴开始,大家移步春风堂,谢柏同谢莫忧说起在庄子上看杏花的情形,谢太太间或插几句,气氛很是热闹。
谢莫忧慢调斯理的喝一口清鲜的山菌羹,夹一只小小翠绿的野菜饼,想着春天万物复苏,若能去郊游几日,肯定是极舒服的。
待家宴结束,出得春风堂,外面已是新月初升,大家仍是先一并去了松柏院,谢尚书道,“天晚了,都各自回去歇了吧。”
诸人此方行礼退下,出了松柏院,张嬷嬷带着两个小丫环提着灯笼在等了,谢莫如道,“父亲,我就送父亲到这儿了。”杜鹃院与谢松常居的牡丹院方向相反,完全不顺路。
谢松点点头,“嗯,去吧。”
谢柏笑,“你做大哥的在这儿杵着不走,我们如何敢动?快走快走。”
谢松对幼弟颇多包容,一笑,“偏你促狭。”带着谢莫忧与三个儿子,抬脚走了。
谢柏同谢莫如便有几步是顺路的,只是谢莫如生性寡言,谢柏嘴巴俐落,也有心跟谢莫如说两句什么的,偏生,偏生,他跟谢莫如不大熟。
这也不怪谢柏,主要是谢莫如常年练隐形大法的人,若非今日,谢柏还不知她这般心思伶俐。伴着漫天星辰,过一道月亮门,谢莫如道,“二叔先行。”
谢柏素来促狭,笑问,“你只送我到这里?”想到刚刚谢莫如对他大哥说的话就好笑,明明自己要先走,偏要说“我就送父亲到这儿了”。
谢莫如一怔,谢柏哈哈一笑,“我送你回去。”
☆、第4章 华章堂
谢柏送谢莫如回了杜鹃院方折身回自己的苍柏院。
回了杜鹃院,谢莫如并未回自己的小院儿。说来杜鹃院极有格局,是院中套院的设计,进门是杜鹃院的大花园,花园坐北朝南的方位开一扇月亮门通往杜鹃院的正小院儿,便是谢莫如亲娘方氏住的地方。余者东西南还有三套小院儿,谢莫如住的是与她娘正对的南院儿,这院儿里遍植紫藤,谢莫如便取了名字叫紫藤小院。谢莫如穿过花园,先去正小院儿看看,里面灯已熄,叮嘱守门婆子几句,谢莫如方回自己的紫藤小院儿。
张嬷嬷心情很好,服侍着谢莫如洗漱后,眼中满是欢喜与欣慰,“天晚了,姑娘也睡吧,明儿一早还得上学呢。”心下觉着谢柏委实是个大好人,杜鹃院的位置有些偏的,虽有张嬷嬷带了丫环婆子去接,可亲爹谢松也没打发个人跟着一并送谢莫如回杜鹃院,相较之下,谢柏多么周全。
而且,谢柏是老爷太太心尖儿上的宝贝,在谢家也说得上话儿,且是新中的探花,以后大大的有出息。有这样的一个人能对她家大姑娘另眼相待,张嬷嬷想一想都能欢喜的笑出声来。
谢莫如知张嬷嬷的心思,大概杜鹃院实在冷落太久了吧,谢柏不过送她回来,张嬷嬷便能欢喜至此。
谢莫如并不觉着谢柏送她回来有何可喜之处,她自幼便不曾从谢家人身上得到过欢喜,但也不曾有憎恶。谢家不曾刻薄她,当然,也不曾喜欢她。她在这里出生、成长,可是,她与她的血缘亲人之间更仿佛陌路人。
谢莫如不觉着如何,更没有悲伤或是失望的感觉,好比一件东西,你从未得到过,不知这件东西还是好是坏,亦未生出过渴求,那么,便无关爱憎。譬如一个自幼茹素的沙弥,你问他喜欢吃肉么?他会说是爱还是厌?不,他根本不解其中滋味。
今日月初,天空一轮弯月如钩,漫天星子将天地染上一层朦朦星色。连房间也不是完全的黑,而是深深浅浅变幻莫测的灰,纱幔之中,谢莫如翻个身,静静睡去。
谢柏中探花之事令整个谢家都添了三分喜庆,一大清早,谢莫如照例去花园里沿着鹅卵石绕圈儿。昨儿原说好要做荷叶粥的,张嬷嬷都命人摘好了嫩嫩的鲜荷叶,偏生谢莫如晨间转圈儿时,瞧见园中有新出的荠菜,杜鹃院里她是主子,于是,应她要求,早餐便改成了热腾腾的荠菜鲜肉大馄饨。春三月新出的小荠菜,鲜嫩又水灵。园中花木多,自然伴有些野草野菜,荠菜是野菜,倘不是有一次张嬷嬷做了给她吃,谢莫如都不知小小野菜这般味儿美。
她吃东西不大含蓄,大家闺秀都要小口小口的优美进食才不失礼仪,如吃这馄饨,自然是皮薄馅少绉纱小馄饨最适合。谢莫如却偏爱皮薄馅足的大馄饨,大馄饨,汤料精致又要与煮小馄饨仿佛。用大骨头汤,加透明的小虾皮、蛋皮,出锅时散入一小搓细细的水绿春葱末儿,青花瓷的汤匙轻轻在碗里一搅,香气扑鼻。
谢莫如闭上眼睛,闻一闻这馄饨的鲜香,方心满意足的用起早饭。她每天坚持一早一晚的锻炼身体,故而身体很好。身体好,胃口肯定也不错,谢莫如一连吃了两碗馄饨,方心满意足的起身,挑了一身丁香色的衣裙换了,心满意足的去松柏院请安,然后同谢莫忧一道去华章堂念书。
纪先生能被谢家聘为女先生,不只是因她在宫里做过女官,熟知礼仪。这位先生简直无所不知,一般这种人都有一种统称,名曰全才。纪先生是礼仪规矩也能教,琴棋书画亦知晓,甚至经史子集也有涉猎。谢家请她来过供奉,真不是她占谢家的便宜,而是谢家占了大便宜才是。
昨日学画,今日则讲经。
讲的不是和尚念的经,而是一本正经的十三经。春秋左传一开篇便是郑伯克段于鄢,微言大义,纪先生讲了一遍此篇的含义,分别对两个学生提问,谢莫忧不答,谢莫忧道,“所谓有因有果,郑伯有失光明磊落,共叔段野心勃勃也不是假的。”
纪先生看向谢莫如,谢莫如道,“各有各的苦衷,左传上这样写,结局是这样,看看就罢了。
谢莫忧听此“高论”,忍不住道,“凡事总事出有因,倘其母武姜一碗水端平,想来也不至于兄弟阋墙。”
自古至今,人们总喜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无数理由。研究庄公兄弟的阋墙有什么意思,还真不如去念念道德经。谢莫如淡淡道,“郑庄公十四岁即位,郑庄公二十二年,郑庄公三十六岁时因共叔段谋反赶跑了他,共叔段又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便行谋反之事,庄公忍他二十二年,又没诛杀共叔段,算是仁至义尽。在我看来,庄公无甚错处。至于书上说,‘「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史官向来希冀人君是圣人才好,殊不知人皆有爱憎。庄公在位时,繻葛之战郑国击败周、虢、卫、蔡、陈联军,之后又击败宋、陈、蔡、卫、鲁等国联军,使得郑国空前强盛。庄公明主之资,为国君,施行强国之政,功绩辉煌,并无昏馈之举,算是善始善终之人。春秋多少人君,不如庄公者多矣。这些事不提,单拿出个兄弟阋墙的事来大书特书,可知史笔刻薄。故此,我说看看便罢了,不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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