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侧妃努力的观察着儿子的表情,想要读懂些什么,说道:“哦,只跑出了两只白虎,听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说,是驯兽人喂食老虎后没有关好笼门,老虎乘机逃出去了,驯兽人畏罪上吊自尽。”
“都死了啊。”朱允炆抬头和母亲对视,“驯兽人的家人呢?”
吕侧妃抽了抽嘴角,说道:“你皇祖父闻言大怒,灭了驯兽人三族。不仅如此,当时见老虎后闻风而逃、不知护驾的内侍宫女们也斩首了。锦衣卫护驾有功,两个被猛虎咬死的赏了百金,追封世袭千户,其余参与护驾的皆官升一等。”
如此手段,朱允炆并不意外,淡淡说了句,“可惜了。”
吕侧妃问道:“可惜什么?”
朱允炆走到书桌前,在砚台里点了几滴水,开始磨墨,并不看着母亲,“我是说驯兽人死的可惜。”
吕侧妃越发觉得儿子不对劲,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你别是唬的发烧,糊涂了吧?此事起因是驯兽人看管不利,才有后来的险境,这种渎职的人若活着,按照你皇祖父的脾气,恐怕难逃凌迟之刑,悬梁自尽算是得到善终呢,那里可惜了?”
“娘,我好的很,不发烧。”朱允炆轻轻拨开吕侧妃的手,继续埋头研磨,“娘说驯兽人投食之后忘记关门。论理,畜生这种东西一旦吃饱了,只有没遇到外界的威胁,它们一般不会主动伤人,虎入山林,应该往山上人迹罕至的地方逃窜,怎么会跑到山下行猎之处呢?”
吕侧妃解释说道:“哦,当时你皇祖父命人吹响了狩猎的号角,猎犬声、马蹄声还有人声鼎沸,估计老虎受了惊吓,慌不择路的吧。”
朱允炆没有接话,书房陷入了尴尬的静默,只有沙沙的磨墨声。
吕侧妃有些心虚,说道:“畜生这种东西做起乱来,人们是无法估计的。我的儿,你莫要操心这些琐事,早点睡吧。”
朱允炆在书案上铺上一张宣纸,用皇祖父赐的一块青玉石镇纸压住了边角,开始挥毫作画。
从未见儿子如此冷漠,吕侧妃说道:“我的儿,你以前有心事的时候,都会和为娘说一说的。娘身处深宫,又是侧室,心里有什么委屈,也只有你懂得开解为娘,我们母子同心,互为支撑,才有勉强博得今日的局面。有心事就说出来,莫要留着过夜,时间长了,小心事成了大隔阂,这宫里十面埋伏,危机四伏,若咱们母子生分了,彼此还有什么活路呢。”
朱允炆笔触蓦地一顿,“无妨的,娘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
“放肆!”吕侧妃大怒,而后眼珠儿一转,压抑住怒气,低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你是要为娘挖心剖肝,以证清白吗?”
“我说什么了?”短暂的停顿之后,朱允炆继续作画,他博览群书,书画技艺也十分了得,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头老虎的轮廓。
朱允炆画了一笔老虎的尾巴,说道:“娘,正是因为我和您之间没有秘密,太了解彼此,所以有些话不说穿就罢了,彼此心里明白就成。”
吕侧妃脸都气白了,“你……你为何口出如此诛心之语?娘一心为了你的前途作想,不惜在太子妃那个蠢妇面前做低伏小,自轻自贱。大冬天的跪在冰雪里祈福受冻,更不提娘生你时遭受的痛苦……我的儿啊,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误会了娘?”
朱允炆握着画笔的手有些颤抖,“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您当年决定嫁到东宫之前,难道不知道太子已经娶了太子妃,您进宫就必须屈居侧室吗?难道您怀孕时,就不知道生产是痛苦的吗?难道生在帝王家,做您的长子是我能决定的吗?”
朱允炆放下画笔,猛地直视着母亲,“您所有的选择都是出自自己的内心,何必拿我当幌子?”
“孽障!”吕侧妃伸手扇了儿子一耳光,“你今日到底中了什么邪,敢对母亲如此无礼!”
朱允炆本能的捂脸,而后很快放开了,冷笑道:“终于连最后的掩饰不屑了呢,母亲。”
母亲二字吐字极重,和平日的温情脉脉截然不同,吕侧妃觉得心寒,更心虚,她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是谁?是不是常槿这个小贱人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她看似恬淡,与世无争,其实心怀鬼胎,借着照顾水生,厚着脸皮留在东宫,一心想勾引你父亲,筹划着登上太子妃之位,将来扶着水生封世子,以巩固常家的地位。”
“不许你这样说她!”朱允炆大怒,“你心思狠毒,别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样为了利益不折手段!”
“我不择手段?”吕侧妃气极反笑,“对,我是不择手段,可难道我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你将来的前途!”
“不!你是为了自己!虎毒尚不食子,你连老虎都不如!”朱允炆从怀中掏出一件水生吐过奶的婴儿衣裳,“这是我从水生身上脱下来的,上面有猫薄荷的残汁!吃过这种东西的猫和老虎都会异常兴奋,这种畜生最喜欢这个味道。所以老虎寻味而来,恰好在草坪地毯处出现,所以它们会放过孱弱的宫女内侍,直奔马车而去,因为它们的目标就是水生!”
☆、第127章 分崩离析
看见婴儿的衣服,吕侧妃就像见了鬼似的,连连后退,尖叫道:“扔掉!不,烧掉!你为什么还留着?”
猜测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朱允炆静默片刻,将带着奶液和猫薄荷汁水的衣裳扔给了吕侧妃,“母亲动的手,您自己善后。”
吕侧妃将衣裳扔进炭盆里,用蜡烛点燃,看着一团火从窜起到熄灭,彻底化成灰烬,才抬头看着儿子,“允炆,你听为娘解释——”
“不用了。”朱允炆提笔继续作画,“我太了解您了,无非是劝我顾全大局,就当此时没发生过。放心,我们母子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条船翻了,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从记事开始,我就是母亲争宠的工具,母亲为了让我早点长大,说话做事,各种谋划从来不避着我。我只是没有想到,母亲为了除掉水生,不惜让我涉险……”
“为娘别无他法啊!是常槿这个小贱人防范太严了。”吕侧妃眼里掠过一丝怨毒,“她照顾水生,事事亲历亲为,将娘以前埋下的钉子都设法撵走了,和她的糊涂姐姐截然不同。只有你能够接近她和水生,所以为娘安排你随身的小内侍,要他乘着你和常槿打招呼的时候,找机会将猫薄荷汁洒在水生的衣服上。你放心,小内侍已经计入入了临阵逃落名单,被砍头封口了,绝对查不到你头上。”
朱允炆笔触稳稳的画着老虎的胡须,“哦,母亲明明知道水生很黏我,每一次见面都要哄半天才能放我走,母亲难道不知一旦猫薄荷汁洒在他身上,我也有危险?难道不担心我抱着水生时,猫薄荷汁会蹭到我身上?会殃及池鱼?”
吕侧妃说道:“所以我一再叮嘱那个该死的小内侍,一旦完成任务,就立刻找借口带你离开啊!可谁知——”
谁知水生会抱着朱允炆的靴子不放手,还哭号着吐奶,无意间将哥哥也拖入了阴谋中。
“够了!”朱允炆勾勒完了老虎的轮廓,开始画眼睛,根本不看着母亲,“我见过常槿照顾水生的样子,若真的再乎一个人,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母亲半生算计,心细如发,几乎算无遗策,焉能不知此事有多大危险?会伤害到我?”
朱允炆对着自己画的老虎眼睛冷冷一笑,“母亲权衡利弊,觉得此举利大于弊,所以明知有危险,还是决定去做了。”
儿子的话字字诛心,吕侧妃含泪看着朱允炆,“你……你怎么可以对为娘说出这种怨恨的话……”
朱允炆见惯了母亲的招数,不为所动,淡淡道:“反正您有三个儿子,个个都比水生大,我若死了,相当于给两个弟弟铺路。您和父亲正当壮年,还能有儿子呢。我无关紧要的。”
“混账!”吕侧妃抬手欲打,朱允炆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凭母亲责骂。
吕侧妃看见儿子红肿的左脸,到底是母亲,心疼不已,命人端来冰盆,用布巾裹住冰块,亲手敷在儿子脸上,泫然欲泣,“痛在你身,为娘的心更痛啊!”
“我自己来。”朱允炆接过冰帕擦脸,“母亲,以后您若再有类似的举动,还请母亲提前告知一声,莫要再擅自行动了,儿子大志未成,暂时还不想给弟弟们让位。”
“允炆!”一听这话,吕侧妃觉得心比冰块还凉,她明白无论说什么儿子都不信,因为儿子太了解她了:一直以来,她以为儿子知晓心意,天资聪颖,和她配合默契,是最好的帮手。
可是帮手太聪明,看的太通透了,说翻脸就翻脸,连母子情分都生分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朱允炆不想母亲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说道:“天已晚,母亲请回吧。”
儿子居然下了逐客令!吕侧妃第一次手足无措,她后悔不已,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最得意的长子都要离心了,怎么办?怎么办?眼泪也流了,感情也提了,儿子就是不肯回头……
吕侧妃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无法动之以情,就干脆晓之以理吧,“允炆,你是我的长子。任何人,包括你两个亲弟弟都无法取代你的位置。水生才是你实现志向的绊脚石,他占据了嫡出的优势,将来继承大统,一句嫡庶有别就能压得你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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