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霜一时犹豫不决:是该去寻他呢,还是不该去寻他呢?想到去寻,却总觉既然曾经负他,此刻实在难以面对他;想到不寻,又觉心里头煎熬难耐,久久不能安稳。如此辗转反侧四五日,霏霜终于下了决心:去。
总该把未了的事情了了才是。不仅为着他们两个,也为着司马遹交到她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圣旨。这总是未亡人需替亡人完成的心愿吧。
诸王起事,天下不安,钟家出行也不好太过张扬,霏霜只备了一辆简陋的马车就往洛阳方向去。不过这辆马车上头两名车夫都是身份非凡之辈,再算上后头隐隐约约跟着的另一辆,还有前头远远能望到车轮用以开路的那辆,一行十余人皆是好手,倒也叫人心安。
可是才刚离了颍川地带,外头的车夫李达就不安地与主人禀报道:“大小姐,后面的弟兄传话说,有辆车在后头跟了我们一路。”
“是什么人的车?”霏霜悄悄拨开帘子往后瞧,果然尘土飞扬的路上,除了自家的车跟着外,还有辆旁的马车。青纱帐幕,高大气派,看着来头不小。
“小的门也不知。不过从我们出城便跟上了。”
霏霜想了想,道:“你们给前面的人传话,我们换条道走,看看他们还跟着我们不。”
李达得令,举起手来冲着前头做了几个手势,前头的马车立即调转车头,寻了旁边一条较远的路拐了进去。车夫们再往后探时,那辆马车只笔直继续前行,不再跟着他们了。
霏霜也松口气:“不过虚惊一场,大伙儿不必担忧。”
可事情就是那么巧,等到一行人抵达汝阳城时,又遇着了那辆马车。
它就停在几人准备投宿的客栈后院。
霏霜皱了皱眉:“不如咱们换家客栈住吧。”
李达领着几人到街上探了探,回来禀报:“不成,旁的都住满了。这几日天下异人听闻反了,都来投奔众位王爷的军队,想着建功立业呢。”
霏霜想想,其实那车也不过与自己同路,实在没什么太要紧的,也就住进店里。
不料得却在走廊上遇着了熟面孔。那是乐盈盈。
乐盈盈主动与她打招呼:“竟在此遇着钟姐姐,真是巧。”
房里有人听着盈盈说话就走了出来,听她那节奏飞快的步伐霏霜就能猜中她的身份。只听杜瑶道:“哟,霏霜,你莫不是也来找卫玠的?”
霏霜也不瞒她,答道:“是。”
“果然藕断丝连吧?”杜瑶耸耸肩,“真巧,我们两个也是来找他们兄弟两的。”
乐盈盈脸色略微有异。
杜瑶用胳膊肘捅捅她:“怕什么,有你嫂子我在呢!”
乐盈盈却低着头:“其实,其实我来找卫公子,是想与他解了婚约的。”
杜瑶急道:“你说什么?”
乐盈盈望着杜瑶:“若非这样说,夫人怎肯让我与你出来?其实盈盈内心明白得很,卫公子自始至终都惦记着钟姑娘。盈盈福薄,不当挡在他们中间。”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杜瑶生气地指着乐盈盈鼻子骂道。
霏霜对她登时好感倍增:“你这话当真?”
“确实如此。钟姐姐莫要辜负了卫公子才是。”
霏霜叹了口气:“我也不知该如何待他呢。”
两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又一间屋子的门推开了来,里头王家两兄弟一见着霏霜就笑开了脸,兴冲冲地簇拥过来,拉着她要唠嗑几句。
原来这四人是一同前来,那两女的是为着寻人,那两男的是为着建功,于是便约到了一块儿。
杜瑶直接给他们泼盆冷水:“你们两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也不看看人家看得上你们不?”
王济和王澄都冲杜瑶吐吐舌头,表示不搭理她。
杜瑶气得甩门离去,把乐盈盈都关在了外头。
霏霜不想被这两人纠缠,才说几句话就想着抽身回房。看了看可怜巴巴进不得去的乐盈盈,想了想拉了她往自己房里头去了。
王济却不肯放她走,冲着她背影叫道:“钟姑娘,你想军中是什么地方?若没我二人引路,怕是大家还进不去军中咧。”
霏霜倒不担心这个事儿,并且事实也狠狠打了那两个公子哥的脸。
王家兄弟拿的引荐信是写给成都王麾下的一个姓杨的都尉,那人曾是王浑的旧部,想着托了老爹的面子总能进去。却不料那都尉被派去押运辎重,两兄弟投信之后在门外等了半天不得回应,郁闷不已。
霏霜只不声不响地花了些银子,托人向成都王司马乂传句话:“杨氏惠风前来求见。”
司马乂对弟弟那些事情掌握得清清楚楚,一听这杨惠风来了,便知是霏霜来了,客客气气地率着帐中诸将到营门相迎,排场大得直把王氏两兄弟吓得说不出话来。
卫玠和卫璪两兄弟也不在营中,传信给他们回来尚需几日。
司马乂可没白费这几日的功夫,对待这位差点要成为自己嫂嫂的人可谓是体贴备至,只是话语若有若无间总会提起这么一件事:“皇兄临别前可有给你什么物事?”
他的眼神带些狡黠,上上下下扫得霏霜很不自在。
她可不敢跟他说,自己带了张空白的圣旨跟在身边。
☆、生龙活虎
在成都王的营中,霏霜还见着了许久不见的大师姐朝露,那个前朝的余孽,那个今日的成都王妃。
朝露也不提从前的事,只吩咐随行的炊火们做几样精致的南方小菜,亲手端着往霏霜营帐中去。霏霜住处不宽敞,不过钟府随从众多,再加上王家兄弟又待她像着魔一般,收拾得倒是整整齐齐。
乐盈盈与杜瑶闹得不快,因此也搬来霏霜这处。朝露方进门,便见得两人伏在案上写字。乐盈盈赶紧识趣地借口退下。
霏霜想起师姐终究是当年害了杜康的人,甚至残忍到要将他手脚砍断丢入山涧,此刻再见着她,未免有几分排斥。
朝露能看出她内心的不悦,也不恼怒,也不愧疚,只一如从前地往榻上随便坐下,淡淡地道:“师妹,我们好久不见,坐吧。”
霏霜随口应句:“是,师姐。”
朝露也不避讳:“想来你子衿师兄把当年那些秘密都与你说过了吧?”
“是。”
“若要你不恨师姐,那断不可能。只是当时敌我两立,不得以如此。”
“是。”
“其实你师兄算计师父时,我早已料到。”
这次霏霜说不出“是”字来了,情绪明显有些激动,嘴角抽搐了好些时候,猛然喷发出声音来:“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要自由。”朝露面无表情,“曹魏已然死去,已然活不过来。可我还活着,凭什么要我为着那么个死去的东西在那里死守一生?”
“所以,谈燕楼灭,你也有份对吗?”
“不错。”
霏霜看着眼前那个云淡风轻地点着头的女子,胸中激愤更胜从前,登时用冰冷的目光斜睥着她道:“你以为谈燕楼没了,你就不是曹家的人了?你身上流的血,注定你要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朝露对她的怒气毫不介怀,只自个儿拈起块点心往嘴里送:“我相信司马乂。”她轻轻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腹:“我相信他。”
霏霜这才看出诧异:“你……”
朝露做了个“嘘”的手势:“他还不知道,莫要分了他的心。”
见得师姐和成都王这般相惜的模样,霏霜忍不住有几分羡慕起来。如此这般,脸上的怒容也隐去不少,便照直问她:“师姐来找我,也是要问和他一样的问题?”
霏霜猜得不错,她果然也是来要圣旨来的。
于是霏霜还是重复从前的话:“殿下不曾给我什么。”
大师姐仍是劝她:“你留着这物事,不是为着自己的吧?”
霏霜不答,答了那岂不是承认自己有圣旨?
大师姐道:“待王爷做了皇帝,还有什么办不到的。要紧的是,得让王爷做上皇帝才是。”
霏霜继续装傻:“王爷兵强马壮,再算上我们钟家的势力,定然不成问题。”
这好歹也算表个态,钟家是站在王爷这边的,同时也算是警告,最好不要和本小姐撕破脸皮。
朝露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玄机,不过她可不愿就此放弃,仍是好声好气变着法子去劝。正此时,忽见营帐被仓促揭开,师姐立即警惕地站起身来,却遮住了霏霜的视线。
“噢,是你啊。”朝露格格一笑,退开几步。
霏霜的目光马上对上来人的目光。
是卫玠!
他温润如玉的面孔经历岁月洗磨,颜面更为光洁,棱角更为分明。头上束起的墨绿发冠寓示着他的成熟,比之从前高大不少的身材更处处带着少年未有的沉稳。只有那道向她投来的目光依旧如故,那对带着惊喜,带着渴望的眼睛。
他已不像从前那般冲动莽撞,更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颤抖的四肢和滚动的喉结已然出卖了他焦急的内心,他还是对着朝露先说一句:“王妃,在下有事与钟姑娘说,可否请你暂且避让。”
朝露眯着眼睛笑,看见身旁的霏霜和那个与她拱手作揖的青年一般浑身发抖,摆摆手往外走:“好吧好吧,你们聊你们自个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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