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大人好像没有听出挽袖口中的幸灾乐祸,只问:“太后如何了?”
赵嬷嬷刚刚从康雍宫回来,笑眯眯的回道:“太后今个儿晌午多吃了一碗饭。”这还是从先帝故去后,太后进膳最香的一回。
穆大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抚着山羊须,别有深意的说道:“那就好。有气别憋着,迟早会憋出毛病来。你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时不时多劝劝,实在不行就让她去永寿宫透透气。”
赵嬷嬷屈身:“是。”
穆大人转身又问秦衍之:“皇上今日学了什么?”
小皇帝本来要打盹了,闻言立马直起背:“太傅亲自讲的学,说了汉王弃子的典故。”
穆大人凝视着上座上小小的孩子。现在正是晌午,皇帝凌晨才匆匆到了皇城,进宫后就直接上朝,朝罢了还没喘口气太傅就讲课。讲课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指点皇帝今□□会上的错漏。皇上还带着伤,连续几日被穆大人紧迫盯人的演练朝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原本精神紧绷着,朝会过后一切尘埃落定才松口气,精神一下子就跟不上了。何况他身上还带着伤,又是怎么都睡不够的年纪,用过了午膳后就睡意沉沉,在他这个外祖面前才露出了疲态。
他们也太为难这个孩子了。
挽袖窥了窥穆大人的神色,悄无声息的给小皇帝递上一杯参茶,等到皇帝喝了后,才听得穆大人问:“皇上对汉王如何看?”
小皇帝咂摸了一下嘴里似苦似甜的滋味:“为了逃命,连儿女都可以丢弃,朕觉得他不配做父亲。”
“哦!可若是不抛下子女,说不定他们一家子都会被俘,也就没有大汉了。”
小皇帝端着茶盏,大眼睛一眨一眨“可是,那样不会太无情了吗?若父皇是汉王,就绝对不会丢下我自己逃命,母后也不会抛弃我。”
穆大人断言:“那样的话,我大楚离灭亡也不久了。”
小皇帝:“……”外祖,您别吓朕!
穆大人眼中带了丝笑意:“不过,先帝与太后对皇上您是不同的。他们与您的皇叔有很大的不同。听说贤王上了请求立世子的折子?”
“恩,是嫡二子。”小皇帝从桌案上抽出一本折子递给穆大人,亲王的折子上的暗纹不同大臣,故而他听太傅分析了贤王这份折子后就直接收好了。
穆大人翻看了一下就替小皇帝放回了原味,颇有深意的感叹:“看吧,不管贤王原本对秦凌如何看重,一旦对方成了弃子,他就立即要立二子为世子,竟然连一日都等不得了。你猜,秦凌心里要作何想法?”
小皇帝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应当会恨贤王吧?是朕的话,朕会恨死了贤王。”
穆大人笑道:“所以,固若金汤的贤王府就有了漏洞。只要皇上您暗中许秦凌贤王之位,那么,仅凭他一人就可以将贤王府搅得天翻地覆永无宁日。”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的问:“……秦凌表哥会不会太可怜了?”
穆大人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对于他们这等老狐狸能够明显的看到喜怒已经是非常的难得,可见当初听到小皇帝被秦凌暗算时,他老人家是何等的愤怒:“他推陛下落下山崖的时候可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他的亲生父亲给抛弃。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皇上,您可绝不能心慈手软。”
小皇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回想当初掉下悬崖时的伤心、恐惧、绝望,自己就说不出原谅的话来。可他又是深受父母宠爱长大的孩子,哪怕太皇太后再嫌弃他,父皇对他却是宠溺非常,所以,听说秦凌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贤王舍弃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表哥脸上的表情。说不定,表哥现在也恨不得掉下悬崖,一死百了吧!
秦衍之还没有成长为日后那决心绝情的帝王,他还太弱小,心思敏感,多情多思,他不想承认外祖说得对,也不想在此时此刻去秦凌表哥心口上捅刀,只能干硬的岔开话题:“……朕好像没有看见魏溪,她怎么没来?”
穆大人也没有太为难他这个最为尊贵的小外孙,只是操心惯了,顺口又开始教训或者是指导:“她一个平民百姓,刚刚入宫,自然是先学规矩。”“陛下,您信任她可以,但是,万万不可纵容她,那样终究会害人害己。有时候,对待亲信之人,不止是赏赐就能够获得他们的忠心。您必须还有惩罚,这样才让他们生出忌惮,不敢轻易的背叛您的信任。恩威并施,明白了吗?”
小皇帝缩着脖子:“明,明白了!”那样子,说是鹌鹑也不为过。
内务处,新来的宫女们都排排长在了一处,年岁最大的也不过七岁,最小的四岁,大多是平民家的孩子,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把自家的女儿送来宫里谋生活。
大宫女张姑姑长在前头训话:“在这宫里,只要记住两点,保管你们可以平平安安的活到放出宫廷的那一天。第一点: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第二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锯嘴的葫芦虽然活的命长,该让你们回话的时候就必须实话实说。”
下面一个浓眉小姑娘举手问:“姑姑,我们到底是该不听不看不言,还是多听多看多说啊?”
张姑姑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你能这么问,说明你就不是个能够长久的。”难得姑姑打趣一句,周围的人或善意或恶意的笑了起来,惹得小姑娘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瘪了瘪嘴就被身边的同龄人拉住了。
耳房内,张姑姑拿着名册,与新来的人一个个核对。
“魏溪,这个名字好熟悉。我记得魏老将军家有个孙女也是这个名儿,那可是个金贵的主。”
张姑姑的徒儿黄芪舒展着眉头:“师傅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还是长房嫡女呢,不过,金贵是金贵,身子却不大好。同名同姓儿,这个看起来康健得很。师傅,你说要不要让她改个名儿?”
张姑姑对这个徒弟纵容得很,两人相差虽然有十来岁,她却好像将对方当做女儿一般的看待,闻言只是问:“只有与皇上重名犯下忌讳的,魏将军二品官,他的女儿几品?”
这是看不起魏将军家的女儿了。
黄芪脑筋灵活,看向魏溪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善。人说爱屋及乌,她师傅不待见的人,她黄芪自然也见不得对方好。不管面前这个魏溪是不是同名同姓,反正在这宫里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张姑姑合上册子:“转个圈看看。”
魏溪仿若没有听清楚这位掌管内务姑姑的话中暗藏的不屑,稍稍转了个圈。
张姑姑又道:“小小年纪,身段倒是婀娜,若是在昭熹殿伺候,日后迟早是个宠冠后宫的命,怎么分去了朝安殿了?”
昭熹殿是皇帝的寝殿,在寝殿伺候的宫女,特别是小宫女日后爬上龙床的机会不小,是众多宫女挣破头的差事。朝安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不是亲信宫女不得入内伺候,就算是伺候也就是端茶磨墨,干完了就得出来,几乎是在皇帝眼前晃一下,一般挑性子稳重,忠心且容貌中等的宫女伺候。毕竟,后宫的女主人们绝对不想听到皇帝在朝安殿宠信了什么宫女的传闻。那样对帝王的名声不好,对后宫女主人的地位也不好。朝安殿殿内伺候的宫女基本只有两人,大部分都是太监。其他的宫女只在皇帝不在殿内的时候做寻常打扫的事儿,比在后宫中伺候娘娘们也不如。好歹,伺候娘娘们的时候还可以偶尔得见天颜呢,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被皇帝看中了呢,或者,被娘娘们送去固宠了呢。
黄芪笑眯眯的吐露打听来的消息:“听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张姑姑彻底有了计较,神色越发冷淡:“瞧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可干不了多少活,得好好练练。”
方才还有点好意,现在就纯粹是恶意了。宫里的人都是人精,话一出口,负责安排事物的姑姑自然知道如何才能让对方‘好好练练’。
顿时,小小的耳房内,众人瞧着魏溪的眼神即有幸灾乐祸也有同情。作为即将陷入水深火热中的魏溪,她只是拿着刚刚学到的规矩对张姑姑等人行了礼,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该说话的时候就闭嘴,不是么!
在行宫肆意妄为惯了,就不代表她不知道这皇宫里才是真正的刀山火海。
☆、第二十章
宫里的人等级分明,上级要悄无声息的折磨下级有的是办法。
魏溪明面上是三等宫女,又是刚刚才进宫,说是新人也不为过。偏生这个新人还在太后皇上面前挂了号,听说在行宫的时候嚣张得很,这就不得不惹人记恨了。
同样是宫女,有的人从入宫到出宫都得不到皇帝一个正眼的数也数不清,有的人却可以凭借一次小小的机会直接青云直上,甚至荣宠后宫。
魏溪按道理应该也是后者,巧合的是,她在行宫的时候拿的就是三等宫女的俸禄,做的是一等宫女的活儿。暗中看不惯她的人早就比比皆是,这群人随着皇帝去行宫,又随着皇帝回到皇城。在行宫,魏溪有刘姑姑护着,又是皇帝的救命恩人,故而她可以横着走;在皇城就不行了,后宫是太皇太后的天下,虽然穆太后眼看着要崛起了,可宫里的人哪个身份简单?有的人巴望着太后一飞冲天,有的人却是指望着太皇太后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