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是和戏子……”三娘子确实惊讶,她没想到出身名门的侯府嫡女竟会和个戏子纠缠在一起。
不过这个田芳玉三娘子倒也是有所耳闻的,毕竟那时候四娘子也很喜欢小梨园的戏,对小梨园里头几个旦角儿那也是如数家珍的。有一阵子,三娘子便总是从四娘子的口中听到“田芳玉”这个名字,连着他唱红的那几出戏。三娘子到现在也还能哼出几小段来。
“是。”宋如月淡淡一点头,早已不惊讶了,“当年先夫人查到的时候那表情简直和你现在是一模一样的。”
“那怎么听说当时宣姐姐还查到了一个庄子上的田户那儿?”三娘子不解,田户和戏子,这前后也好像差得太多了吧。
“那是因为那个田户其实是田先生的远亲,后来大姑奶奶和田先生暗通款曲之后,大姑奶奶知道了此事,私下曾给那田户送了几次银子,其实也就是大姑奶奶那几次阔绰的出手,才让先夫人几经周折查到了这件事的。”
“后来呢?”三娘子不禁腹诽,这也算得上是无巧不成书了。
“后来因为大姑奶奶小产了。这私通的事儿就败露了。”
“小……”那个“产”字在三娘子的嘴里绕了个弯,终究没有溢出唇齿。
三娘子没有想到,看着仪态端庄的陆云英,私下的性子竟是这般随意胡来的,如此的做派,配了荣岱,倒还真是合情合理的。
“是,大姑奶奶小产过一次,当时大姑奶奶知道怀了身孕,曾经想着要和田芳玉私奔的,结果私奔没成,自己却小产了,两人的事情这才败露了。偏那次小产以后大姑奶奶元气大伤,大夫说大姑奶奶以后可能就很难要孩子了。据说当时老侯爷气的不得了,随便寻了个草菅人命的罪就按在了那田芳玉的头上。”
宋如月说的面无表情,三娘子听得一脸干笑。草菅人命,可不是草菅人命么,只是这条命,是他田芳玉自己的孩子的。
“田芳玉死了?”
“没。”宋如月摇头,“官办民简单的很,那个田芳玉差点就要没命了,好像是大姑奶奶跪地求了老侯爷,勉强保了他一条命,不过被发配去了西蜀,但听说后来还是没能挨过清苦,没苦几年就走了。”
一个戏子,玉指青葱养尊处优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即便三娘子不用脑子也能想到,西蜀那种苦地方,田芳玉这样的人去了也就等于是去送命的。
而那接下来的事儿也已经不用三娘子再问了,这场如同戏文一般千金闺秀和名伶红角的欢爱结果也自然没有逃出戏文一般两败俱伤的结局。
“既当时宣姐姐知道了大姑奶奶这么私密的事儿,怎么会没有和侯爷说呢?连你,她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啊?”三娘子不解,她原先只以为宋如月会知道一些蛛丝马迹的,可是她不曾想,宋如月竟知道的这般细致。
宋如月诚实的摇了摇头,神色无波的说道,“我不知道,先夫人她,很少和侯爷说自己的心里话,侯爷也好像总是不信先夫人的话。”
“可这是家丑……”三娘子淡淡的呢喃了一句,忽然眼底一沉,盯着宋如月道。“宣姐姐拿这事儿去威胁老夫人了是吗?”
见宋如月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三娘子心里忽然就顺下了一口气。对了,所以这样才能说得通为什么当年陆承廷能一口气生出四个孩子可老夫人却不闻不问的,毕竟老夫人最想看到的应该是长房得子才对。
可现在这样说来,并非是老夫人不闻不问,而是有苦难言只能装聋作哑!
“所以,老夫人也不知道宣姐姐当年还把这件事儿告诉了你吧?”三娘子又问。
这次宋如月点头了,“先夫人让我不要说,不然我和仪姐儿都会没命的。”
树上的知了声越鸣越欢,三娘子这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经浮起了一层黏糊糊的细汗。她缓缓的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宋如月,柔声道,“多谢姨娘倾言细说,也省去了我与侯爷的不少麻烦。”
“我不是为了你。”宋如月也跟着站了起来,大胆的直视着三娘子的双眸,毫不畏惧,“我是为了昱哥儿,也是为了仪姐儿。不管夫人你承不承认,当时确实是你耍了小心思才让干娘和我翻了脸的,这是你欠我的,所以仪姐儿这一辈子的幸福,我理应要找你要的!”
“我知道。”三娘子坦然的冲着宋如月笑了笑,“姨娘放心,姐儿知书达理,温婉可亲,将来侯爷一定会给她择一门体面的婚事的。”
宋如月目光微闪,心有动容,径直就转过了身,背对着三娘子道,“夫人还是马上带着姐儿回府吧,若是现在启程,虽可能错过了膳点。可天黑以前应该是能赶回家的。”
庄子简陋,她即便有些舍不得女儿,可也不希望她在这样的地方凑合上一夜。
她宋如月的女儿,如今是堂堂靖安侯的长女,以前的她,是被欲望冲昏了头,竟以为只要抓着昱哥儿了,这辈子就有机会爬到平妻的位置了。
可如今远离是非尘嚣,午夜无眠细想,她才发现宣岚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对她的那些美好的承诺其实不过就是想让自己在她死后好好的护着昱哥儿罢了。
只可惜,当时她看不懂,对着小小的仪姐儿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但无奈的是如今她看懂了,却更不能对仪姐儿表现出母亲的深情厚爱了,因为她是罪妾。
但她不恨宣岚,这辈子,要是没有宣岚,她也不会有机会生下仪姐儿,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没法由自己控制的。现在,宋如月经常会想起年少时自己和宣岚肆意在宣家后花园纵情欢笑的画面——豆蔻无忧,人比花娇。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结果这天和宋如月聊完以后,三娘子就带着睡眼惺忪的仪姐儿踏着刚泛起的黄昏离开了庄子。
骏马一路飞蹄奔驰,三娘子眼看着马车外的景色从一望无际的田野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杨树林,从层峦叠翠的树林变成了宽阔无景的官道,而就在马车踏入了官道以后,七月明夏的天色也渐渐的暗沉了起来。
这一路披星戴月的疾奔,待马车缓缓停在了侯府正门前时,三娘子只感觉自己已是饿得饥肠辘辘的了。
抱着仪姐儿下马车的时候,三娘子的肚子还不争取的唱了一曲“空城计”,惹得本一路都略见伤感的仪姐儿一下就抿嘴笑了起来,“母亲又饿了?”
“什么叫又?”三娘子故作生气的瞪着仪姐儿反问,“这都已经是黑灯瞎火的小夜了,难道你都不饿?”
仪姐儿点点头,一本正经的撇了撇小嘴道,“饿。”
“那还不快回屋!”三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赶紧牵着仪姐儿的手就进了宅子。
谁知,桃花坞里,等着两人的不是热菜热饭热茶热汤,而是院子里那二十几个义愤填膺的妈妈和媳妇子。
想三娘子当时牵着仪姐儿的手,低头跨步正走过垂花门呢,忽然就看到前面灯火通明下的戳戳人影,如数条水蛇缠绕在一起那般,令人无端生惧。
而就在这时,如画突然一脸紧张的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一见三娘子,她不由如释重负的说道,“夫人,您可回来了!”
“怎么了?”三娘子顿足。
“是甘妈妈带头来闹了。”如画压着声音,“今儿晌午也不知怎么了,甘妈妈那边就知道了您要减了厨房人手的消息,晚膳的时候,一院子的人就冲进了大厨房,这晚膳乱得差点都没端上来。”
“侯爷呢?”三娘子感觉自己的掌心一紧。是仪姐儿握她的手收了力道,她低头去看,却见仪姐儿正仰头紧张的看着她。
“侯爷一直在前院办事,不过甘妈妈她们来闹的时候侯爷好像出了府,据说是去了钱庄。”如画见三娘子伸手就将仪姐儿交给自己,便赶紧拉住了仪姐儿软弱无骨的小手,然后又说道,“前院那里好像也有甘妈妈的眼线,她分明就是挑准了侯爷出府的时间踩着点儿来的。”
三娘子点点头,二话不说转过身迈开了步子就往屋里走去。
“夫人!”如画堪堪的喊了一声,心下也有些紧张三娘子这样一个人冲进去会吃了那群刁奴的亏。
可三娘子却不曾回头,反而还朗声吩咐道,“你先带姐儿回屋,伺候好了姐儿晚膳以后去帮我煮点宽面,加点卤汁就好。”她说罢,不等如画回话,就拾阶而上,一眨眼的工夫她那背影就被院子内的光亮所吞没了。
“夫人回来啦!”
桃花坞的院子里亮的恍若白昼,还未等三娘子的眼睛适应了这明暗交替的变化,里面已经有一个陌生且略带兴奋的声音喊了一句。
三娘子站定,双眸忽闪,好一会儿才感觉目光所及渐渐的清楚了起来,可那厉声的责问就已经炸开在了耳畔。
“呵,夫人好生厉害,这才刚刚掌了内宅的权,就翻脸不认人了,想把咱们这些奴才往死路上逼呢。”
三娘子定睛看去,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脸上油光满面的,身形微胖,穿着打扮略见讲究,举手投足间有着常年指派人的长者之仪,当下就试探性的喊了一句,“甘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