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开几株倒垂的枝条,扶笙还来不及错眼,就见到将整个身子埋入水里只留一个脑袋看着他的荀久。
她湿漉的头发紧紧黏在耳畔,沾了水珠的面容如同春雨后的玫瑰,妩媚中添了几分清丽,艳光逼人。
“你……”荀久见他真的只把外袍拿进来,一下急了,哭丧着脸,“你只拿这个,我怎么穿?”
扶笙眼皮针刺一般猛跳几下迅速移开,看向别处,声音却还保持着平静,“你的那些衣服全部脏了。”
“我不管!”荀久怒道:“脏了你也得给我拿进来!”
扶笙眼眸波动几许,“这里是无人岛,又没有别人,你在怕什么?”
“能不怕么?”荀久瞪他,“谁知道你这头大灰狼会不会临时起色心!”
扶笙默了默,眼睛依旧看望别处,似乎有些不悦,“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就这样?”
荀久悻悻垂眼,“起码没有高尚到哪里去。”
扶笙再没答话,将外袍放在岸边,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喂!”荀久高声喊:“你这个衣服我穿不了!”
扶笙没有回头,淡淡扔下一句话,“你若是不想穿,直接出来也可以的。”
荀久:“……”
最终,荀久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上了扶笙宽大的外袍。
虽然这件袍子能全部遮挡住她的身子,可里面挂空档这一点让荀久很不习惯。
走出树林的时候,荀久脸上的表情极其别扭,远远看到扶笙坐在昨夜的火堆旁,她拔腿就想往回走。
“你就准备这样一直躲着我?”
扶笙是背对着荀久而坐的,头都没转就从声响中判断出她的动作。
荀久脚步一顿,怔怔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我……”
“你的衣服,我没碰。”扶笙又道:“你不喜欢的事,我不强求。”
荀久侧目望去,果然见到她的衣服摆放在一堆柴禾上,没洗,能清楚地看到上面全部沾染了沼泥。
原来他真的没有说谎。
荀久长舒一口气,挪动脚步走到那堆柴火边拿起衣物。
“你去洗吧!”扶笙偏过头来,面色早已平静下来,眼神极淡,“洗完了,我可以用内力为你蒸干,马上就能穿。”
“嗯。”荀久点点头,没敢再看他,抱着衣服就往小溪边走。
一炷香的功夫后,她再度抱着一堆湿衣服回来,扶笙果然言出必行,用内力为她蒸干衣服,没多久,荀久就换回了自己的那套,把他的外袍还了回去。
坐在火堆边,荀久一直低着头,竟再也找不到话题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扶笙似乎也没有要与她说话的意思。
两人沉默了将近一刻钟,尔后心有灵犀地同时抬头,同时开口。
“你是不是……”
“你饿不饿?”
“你先说。”这一次,换扶笙让她。
荀久抿了抿唇,低声问:“你刚才是不是把那些猴子全部给杀了?”
扶笙眉梢微挑,“何以见得?”
荀久道:“我听到了猴群凄厉的惨叫声。”
“耳听不一定为实。”扶笙唇角勾笑。
荀久仔细打量着他,见他一点也没有撒谎的意思,她不禁疑惑起来,“那你刚才是……?”
扶笙没说话,冲林子里打了个手势,立即有猴子拿着刚采摘的野果过来。
荀久神情怔忪,呆呆看着这一幕。
那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群!
一群猴子排着队,每一只都抱着野果,走到扶笙身侧就放下然后迅速钻进林子。
等所有的猴子都离开,地上的果子早已堆成小山一样,红红绿绿,全都是能吃的。
荀久眨眨眼,望向扶笙,眸中有惊艳之色,“你是怎么做到的?”
扶笙莞尔,并没有说如何征服这些猴子,反而延续上一个话题,“你说得对,刚才有那么一刻,我的确是想过要把这些猴子全都杀光,可后来转念一想,你如此贪吃,倒不如让它们给你多摘些果子。”
荀久托着下巴,“唔……刘权会控蛇,难不成你会控猴?”
扶笙听她提起刘权,面色顿时沉下去不少。
荀久见状,赶紧道:“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好奇而已。”
“无所谓。”扶笙突然自信地扬起唇角,“反正他早晚还得叫我一声姐夫。”
荀久一边用手指梳理着还没干透的长发,一边听着他这表面一本正经实则酸不拉几的话,一时抽了嘴角,“你胡说什么呢?”
扶笙抬眸看她,眼尾轻轻上扬,“本王与姑娘有过肌肤之亲,难不成姑娘无需本王负责?”
荀久翻了个大白眼,“我记得你说过本姑娘清白还在,你无须负责。”
“哦。”他道:“那么姑娘玷污了本王的清白,这笔账怎么算?”
荀久捡起一个果子就朝他扔过来,“无耻!”
扶笙很轻易地就接住了果子放至一边,抬头看了看天,他收起玩笑心思,凝肃道:“今天晚上会下雨,我们得趁现在赶紧搭棚,否则晚上肯定避免不了被淋湿。”
荀久无奈地朝海里望了望,哀怨地看着他,“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或许明天。”扶笙答。
荀久双眸一亮。
“或许明年。”他又道。
荀久顿时垮下脸。
扶笙继续道:“又或许……永远都走不了了。”
荀久撇撇嘴,“我就不相信金尊玉贵的秦王殿下能在这种荒无人烟,环境恶劣的地方待得下去。”
荀久这句试探,接得极其自然而又隐晦。
可扶笙是什么人,自然一听就知晓了她的话外之音。
瞳眸骤缩,扶笙迅速垂下眼睫,眉心一团阴翳,唇瓣紧绷成一条直线,周身气息在一瞬间寒凉到极点。
荀久甫一见状便知闯了祸,触及了他的禁忌。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忙着解释。
扶笙已然抬头,面色黯然凄怆,隐有悲愤之色,但被他尽力压制下了。
“你真想知道我的那些过去?”他幽邃的双眸紧紧看着她。
荀久能从他的眼眸里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身影,然而更多的却是他眼底那些翻腾的黑雾,带着压抑而沉闷的疼痛。
这样的扶笙,让她感到心疼而又无可奈何。
毕竟,他不愿提及的过去是禁忌,却也是一直牵引着他心绪的不定时炸弹,时不时会炸他一下,让他无法自控。
“别说……”荀久压低嗓音,随后淡淡撇开眼,强装出笑意,“谁没有一段过去啊,再说了,没有谁规定人类不能拥有自己的**不是么?”
扶笙怔怔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荀久。
荀久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不是说了要搭建棚子么?”
扶笙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地上一株干枯的小草上,淡然开口,“自我记事开始,魏国王室的人就一直用母亲威胁我们姐弟俩。”
“等等……”荀久打断他的话,面露疑色,“魏国王室?”
扶笙轻轻颔首。
“什么意思?”荀久更加疑惑,“你和女帝怎么会和魏国王室扯上关系?”
扶笙再一次因为震惊而抬头看她。
荀久觉得莫名其妙,“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不知道这些很奇怪么?”
“我还以为全天下的人都知晓本朝秦王和女帝是出生于魏国的人质。”
扶笙的语气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轻飘飘而又淡如烟云,可对于听众荀久来说,就好像一记惊天闷雷劈中了身体,以至于她石化在原地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扶笙得见她这个表情,就知道她对那些事一无所知。
他没接着往下说,想看看她会是什么反应,是因为这个不堪身份看不起他愤而走人从此远离他鄙视他还是会因为这样的不堪而同情他、怜悯他、可怜他?
荀久拉回神智,答:“可以,这很励志。”
扶笙:“……”
他方才在心中想过无数种她有可能表现出来的反应,却唯独没料到她没有轻蔑,没有看不起,更没有同情与怜悯,只有语气平淡的六个字。
“人不能选择出身,却能选择用何种方式走出自己的人生不是么?”荀久眉梢一挑,“小王子与小公主在异国他乡受尽欺凌,最终奋起反抗终于破茧成蝶飞出另外一片太平洋,这样的故事虽然老套却经典,为何说它经典?因为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道理,而等这样的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时却没有小王子和小公主那样的魄力和毅力去冲破阻碍。”
末了,荀久莞尔一笑,眸光亮晶晶看着扶笙,“你很伟大,不是么?”
头一次听到这样圆滑的论调,扶笙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话接得很顺溜,“我也有同感。”
荀久:“……”
这才夸上两句就飘飘然得要上天了?
荀久看着他那副样子便有些忍俊不禁,心中却在想能用这样一段话成功掩盖过一段伤疤、一场凝重的气氛也是不错的。
毕竟,这个头是她先挑起的,自然该由她来结束。
不过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过问半句关于他以前在魏国当人质的那些事。
有些回忆,注定是拿来遗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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