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父亲,听他说完,良久之后却是冷不丁问:“你们真的要废了太子么?”
沈瀚之怔了下,脸色蓦地一寒:“你说甚么混账话!我这是为了让你舅舅恢复一些声誉。况且都察院是齐王那边的人,跟我有何关系?”
沈鸣心中了然,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我虽然不管朝堂纷争,但也知不论是齐王还是您的好外甥魏王背后指使,这一查必然会查出问题,总归有心人便能借机弹劾太子。”顿了顿,又道,“至于有心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沈瀚之狠狠将茶杯磕在桌面上:“你这是怀疑我?”
沈鸣淡淡道:“父亲,您不用装甚么忠良,外公和舅舅那样的人才是忠良。你想让魏王上位无可厚非,毕竟您是他的表舅,也是唯一的外戚。他若君临天下,您恐怕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我对这个没兴趣,舅舅已经过世,我只希望他入土为安,不想再因为他掀起任何波澜,所以调查工部一事,只要皇上不开口,我绝不会参与其中。”
沈瀚之从未听过儿子说这么多话,气得脸色铁青:“难道你就不是沈家人?就算我是在辅佐魏王,那有何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是为了我们沈家。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一出生就有显赫的背景,在寺庙里近十年,还能成为侯府世子,回京不久就袭了锦衣卫四品佥事,这一切得来太容易,所以觉得理所当然。若你换做是我,白衣出身,寒窗苦读十余载,辛辛苦苦考中榜眼,却也得从七品翰林做起。别人见我是一路顺风顺水,却不知我经历多少艰辛。我不过是想保住自己辛苦挣来的一切,也为了沈家子孙不再遭受我的辛苦。”顿了顿,又道,“玥儿也是你表弟,他若是上位,难道会于你有何危害?”
沈鸣面无表情地听着,待他落音,哂笑一声:“只怕他第一个就是清算了我!”
他想起那晚,宋玥将伶俜掳走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后怕,只怕那人如今还是贼心未死。想到太子若真的被弹劾,宋玥被召回京,又是一桩头痛事。
沈瀚之铁青着脸轻喝:“你就这么想你的表哥?”
沈鸣不欲在这件事上多说,宋玥对伶俜的态度本就蹊跷,他到如今都还没弄清楚是为何,也不想让沈瀚之发现端倪,让伶俜难做。便站起身做了个揖:“父亲大人见谅,对于朝堂纷争,我没有半点兴趣,还望不要拉我为您的外甥做嫁衣。”
沈瀚之恼火地挥挥手:“说你是个煞星还真是,赶紧回你的松柏院,你爱如何就如何?”
沈鸣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折身头也不回离去。
沈瀚之气得将茶杯摔在地上:“这个孽子!玥儿还是真是说得没错,我迟早是拿捏不住他的,早知道……早知道……”
丫鬟听到动静赶紧着进来收拾,沈瀚之后面的便没再说出口。
……
伶俜跟着宁氏回到静欣苑后,心想着沈瀚之今日不太对劲,也不知要沈鸣说些什么。跟姨母说了两句话,便偷偷摸摸溜出门,在通往后院那青石板小径等着,果然不出片刻,就见着一袭白衣的沈鸣,脚下生风一般走来。
伶俜赶紧迎上去:“侯爷对你说甚么?是不是有为难你!”
也许是和沈鸣越来越亲近,她在他面前愈发有恃无恐,什么都敢问敢说。而且他的喜怒哀乐也越来越牵动着她,好像他高兴她也就高兴了,他难过她也就寝食难安。倒真是有点做人妻子的自觉了。
这样一想,她自己倒是先打了个寒噤。
沈鸣目光落在他脸上,冷冽的神色稍稍缓和,摇摇头道:“没甚么事!舅舅在西北的残部上书说兵器和火药有问题,都察院如今在调查工部。大约是调查得不顺利,父亲想让我帮忙。”
伶俜并不知其中利害,只以为他在锦衣卫当差,对查案理熟,又是跟苏凛有关,便没再问。
沈鸣却自动给她作了解释:“工部如今在太子手上,若查出问题,涉及近七万战魂,太子一位恐怕就难保。我在皇上身边这么久,本来也就看出他对太子不甚满意,这次下旨彻查工部,估计就是要重新定格局了。”说完哂笑了一声,“随他们怎么弄?齐王也好魏王也罢,只要皇上不发令,都跟我无关。”
他说是这样说,面上的失望却一览无余,对谁失望?皇上?沈侯爷?还是整个朝堂。也许都有几分。沈瀚之既然是要辅佐宋玥上位,那这回苏凛一案,恐怕跟他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偏偏他是沈鸣的亲生父亲,再如何关系疏淡,他恐怕也无法仔细追究。
想到上辈子宋玥就是年底被召回的京城,伶俜忽然就心生恐惧。回来这么久,她算是隐隐明白,她一个小人物的重生,顶多能改变个人的小命运,却改变不了大格局。好在天家的风云变幻,跟她没关系,她只是在意自己和沈鸣能安然无恙。
可沈鸣的生死是大格局,还是小命运
她神色担忧地看着他:“世子,不管怎么样?你离那些纷争远一些,老老实实为皇上当差就好。”
沈鸣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顿了顿,“若不是我还没足够的财力人力,护不了你,也护不了表妹表弟们,我早就辞了官,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做自己的营生。”
他到底是身份复杂,若是两手空空离开,别说是宋玥对伶俜的虎视眈眈,就是表弟表妹几个罪身,他们也无法堂堂正正生活着,不过是让人跟着他受苦罢了。
伶俜知他心急,可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此前有事与世隔绝养在庙里。若不是天子聪慧,恐怕已经是个废人。想了想,安抚道:“你才回京城不到三年,咱们一切都徐徐图之。”说完,又凑到他跟前小声道,“其实姨母也在为我谋后路,她给我开了铺子,我已经在学着打理。要是真有一天,咱们能安心离开这是非之地,我也不会做你的拖累。”
其实这只是宁氏为她一个人的打算,就是怕沈鸣出事,好让她有个后路。但是她却将他算进了这打算中。她未曾经历男女情爱,所以并不懂自己对沈鸣的感情意味着什么,却也知道他在自己生命中,已经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也许是这两世她得到的关爱少之又少,所以这些待她好的人,对她投之以桃,她便想报之以李,比如祖母姨母表姐和沈鸣。祖母姨母对自己好,尚且因为是亲人,可沈鸣待她好,却是一片毫无来由的赤诚之心,是她最不敢轻怠辜负的。
沈鸣听了她的话,看着豆蔻少年亮晶晶又从容笃定的眼神,微微有些讶异,又难得露出这些日子来的欣然笑意:“好,那咱们就徐徐图之。”
☆、51.第三章
彻查工部的事,都察院查了两个月都没有个结果,好在皇上也没让锦衣卫插手,沈鸣也就继续事不关己不去过问,只兢兢业业给皇上办交代下来的差事,而且件件都办得漂亮。
此时已过了夏入了秋,到了中秋时分,金风荐爽,丹桂飘香,中秋夜的京城没有宵禁,大街小巷一片花团锦簇,勋贵富贾在装饰华美的榭台赏月,城中酒楼座无虚席,乐声鼎沸,歌舞升平,各种游园灯戏竞相登场,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晚上侯府食过家宴,伶俜自是要出门游玩。只可惜今日皇宫中有赏月游园,沈鸣有差使在身,她只得带着翠浓和青萝一道出了门。出门穿了一件粉红锦缎褙子,为了方便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根碧玉簪子。但如今她已经年满十三,这一年来长高了不少,五官也愈发精致分明,连胸前都开始隐隐在鼓鼓涨涨,已然是一个出水芙蓉的豆蔻少女。
三个姑娘到了大街夜市,方才知今夜有多热闹。伶俜从前一直在田庄,逢年过节也只是上镇子上的集市,今年是头一回见识这种场面,顿时觉得新奇急了,自己在东看西瞧的时候,又不免为沈鸣有些遗憾。
那时他在庄子上,只是跟着自己去了一趟庙会,都觉得兴味盎然,若是来了这灯会夜市,恐怕更是高兴,也不知这三年他有没有来过这种场合。
三人玩得痛快,不知不觉走到那清水河边,见着河岸边布满了人群,河面上飘着星星点点的河灯,像是漫天闪烁的星子一般。原来是这京中有中秋祭河神,祈福许愿的习俗。伶俜觉得有趣,便在摊贩手中买了几只河灯,只是人太多,好容易才寻了一处空地,也没有翠浓和小青萝容身的地儿,便让他们再去寻个地方,等放完了河灯,再来找自己。
翠浓和青萝见着周遭都是年轻男女,也就没担心,各自去寻地方放河灯为家人祈福了。
伶俜替祖母姨母各自点了一盏,又替自己和沈鸣点了一盏。看着三只河灯慢慢汇入万千星星点点之中,又将心中的祈福默默念了一遍。
就在这时,身边忽然有一道略带着戏谑的声音传来:“小姐许得是甚么愿?”
伶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声音,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过去,星月与河灯的映衬下,她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也再憎恶不过的脸。
宋玥似笑非笑看着她,道:“怎的?十一小姐不认识我了?”
伶俜本来出来游玩的好心情,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身冷水,从头凉到了脚跟。好半响才回神,只是脸色已经白得不成样子,这一年过得虽然跌宕起伏,但心中却是满足欢快的,如今看到宋玥,上一世的痛苦,以及那回差点被掳走的经历,又涌上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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