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一听,又嚎起来:“你说不会问罪就不会问罪?如今皇上是龙体有恙,等他身子安好,还不得雷霆大怒,我们母子怎可能逃过这一劫?”
苏冥懒得在这事上纠缠:“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说罢又看向沈朗,“沈公子不如带着你母亲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同令尊说。”
沈朗转头看了眼父亲,犹豫道:“父亲伤势严重,几乎没有意识,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给我说。”顿了顿,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迟疑了片刻,又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冥漠然地看着他,淡淡道:“沈公子不用知道我是什么人,只需知道我不会对你不利就是。我同令尊说几句话就走。”
沈朗抿抿嘴,将还在哭嚎的安氏扶起来:“母亲,咱们先回避一下。”
安氏母子出了门,苏冥才不紧不慢走到床帏前,负手在床头处站定,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不带一点温度地看向床上那满面焦黑的人。他觉得自己甚至已经想不起这个男人曾经的模样。
沈瀚之艰难地睁开眼睛,因着脸上都是黑色,眼睛微微睁开,露出的一点眼白,便异常明显。他看向床边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蚊蝇般的声音:“鸣儿——”
苏冥听到了这声音,表情依然无动于衷,过了许久,见他还在挣扎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才淡淡开口:“我知你如今后悔不迭,可这世上灵丹妙药千百种,偏偏没有后悔药。”他顿了顿,又才继续,“我母亲不会死而复生,我在那场大火中也已经死亡,所以这世上再没有沈鸣,只有一个苏冥。”
沈瀚之张着嘴,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喘息,说不出一句话,只有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苏冥继续道:“你怪李怡然骗你,可那谎言明明如此拙劣,你在朝堂呼风唤雨那么多年,却对此深信不疑。说到底不过是被利欲蒙了眼蒙了心罢了。我本来是恨你的,但如今却只觉得你可笑又可悲。”他默了片刻,哂笑道,“我少时在寒山寺,身边从来只有一个老方丈。每个朔日我都要承受蚀骨之痛,而每个圆月我则想着,父亲为何还不来接我回家。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淡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却原来是自己亲生父亲一手所为。”
沈瀚之的喘息声,终于变成闷闷的痛哭,但因为声带被损,力气全失,那哭声被压在喉咙间,听起来古怪而凄然,隐隐约约似乎从喉咙里发出“鸣儿”二字。
苏冥仍旧面无表情:“你如今只得半条命,就算是活下来,也不过是废人,也算是罪有应得。从今往后,你是生是死,都跟我无关。”
说罢,踅身拂袖而去,直到出门,再无回头。
走到门外,沈朗掖着袖子站在不远处,见着他出来,疾步走过来,作揖温声道:“苏公子和家父叙完了么?”
苏冥点头,在他清朗但明显消瘦的脸上扫了一眼,淡声道:“事已至此,沈公子节哀顺变,下旬就是会试。虽则家事重要,但为此耽误前程,委实不合算。”
沈朗垂眸,低声叹道:“家中突然遭此变故,就算皇上开恩不发难,我又哪有心思考试。就算金榜题名,我这样的身份,朝廷又怎会启用?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苏冥微微动容:“你父亲是有罪,但这罪不及儿女,你莫要妄自菲薄,好生准备考试就好。若是有困难,你不妨来找我。”
沈朗讶然,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咬咬唇:“我不过是个罪臣之子,同苏公子非亲非故,不知苏公子为何这般帮我?”
苏冥勾唇轻笑了笑:“沈公子性子温和善良,生在这样的家庭,还能保持如此赤子之心,苏某颇为欣赏,自是不愿看你跌入泥潭。”
沈朗浅浅笑了笑,又朝他做了个揖:“多谢苏公子。”
苏冥点点头,走了几步,却又听到沈朗在后头哽咽着声音道:“多谢大哥!”
苏冥脚步滞了滞,却没有回头,直接往外走走去。
因着景平帝重病不愈的源头寻到了,不出几日,在太医的调养下,慢慢会了神志。自然也是弄清了这些日子,宫里发生了何事。他在帝位上坐了几十年,自是不傻,很快便猜出了个八|九分。无非就是趁自己神志不清时,皇后陈贵妃和齐王发动了一场兵不见刃的宫变。但李贵妃用巫蛊之术害自己不假,她和沈瀚之通奸也不假,唯一假的便是宋玥是奸生子这件事。然而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帝王心本就无情,既然大局已定,他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翻案。这是一桩让皇室颜面无存的丑闻,唯有早点翻篇才是正经。于是他连带着沈瀚之都没有再处理,反正已经是个废人,生不如死就是他的报应。
当然,皇上也没有马上立齐王为太子。
皇室那桩丑闻,终于因为会试殿试的到来,而稍稍让人们抛之脑后。宁璨有惊无险得了进士出身。宁家父母开明,这个结果已经相当满意,似乎觉得自家儿子中了三甲,比那状元榜眼探花还光荣。
状元自然还是跟上辈子一样,是苏冥。
因着经过上一回,景平帝虽然神志已经无碍,身子确实不太好。齐王进出宫廷已然储君做派,令得皇上十分不满,但如今朝中大臣都以为齐王必是储君无疑,愤愤巴结谄媚,被他笼络了大半人,叫皇上竟然一时掣肘。
新科才子打马游街之后第二日,齐王便在王府中为三位才子大设筵席,邀请了诸多世家子弟公主郡主出席,连伶俜都接到了一张帖子。去到王府,果然是宾朋满座,满眼皆是华服的高门子弟。
因着今日是为新科才子摆酒,沈鸣和榜眼探花便坐在齐王左侧,右侧则是宋铭和还未出嫁的尚嘉公主。
席上自是吟诗作赋,榜眼探花郎急于表现,无所不用其极,倒是状元苏冥一直沉稳内敛,全无锋芒。但他容貌气质不同凡响,这样的内敛,也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酒过三巡之后,尚嘉公主凑到身旁哥哥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只见已经喝得薄醉的宋铭笑着朝苏冥道:“苏状元,六公主跟本王打听,问你有无婚配?我说没有。她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席上人到了此时,也都放开,闻言轰然大笑,都戏谑地看向状元郎。状元配公主,自古都是桩美谈。
苏冥勾唇轻笑,目光越过憧憧人影,落在与他隔了老远的伶俜身上,与她清清淡淡的目光对上,云淡风轻地道:“回殿下,属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再清楚不过。”
宋铭轻飘飘看了伶俜一眼,笑道:“瞧苏状元这话说的,你虽然之前在我府中坐馆,但本王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里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看看,我六妹妹这样的女子你觉得如何?”
尚嘉公主害羞地推了一把口无遮拦的哥哥。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连齐王也朗声道:“状元郎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六公主美貌无双,性子温婉,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我看真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古往今来状元尚主,也都算是佳话。赶明儿我就同父皇提去。”
尚嘉公主含羞带怯地低着头,娇嗔“哥哥讨厌”,又悄悄打量对面的苏冥,少女情怀都写在脸上。
苏冥皱了皱眉,却只举杯饮了口酒,并未说何。在这融洽愉悦的气氛里,没有人注意到伶俜的一张脸快黑成了锅底。
☆、101.第一更
这场筵席近子时方才结束,从齐王府出来,正是月朗星稀之时,伶俜上了等候在外的马车,放下帘子,正要命长路驾车,却依稀听到外头有人道:“苏公子请留步。”
伶俜皱了皱眉,伸手将帘子稍稍掀开一点,借着王府门口的灯笼红光,见到几丈之遥,尚嘉公主坐在那架皇宫的金顶马车中,半撑着帘子,朝正准备走到她这边的苏冥唤道。苏冥闻言,脚步一滞,稍作犹豫,还是踅身走了过去,然后躬身行了个礼:“公主有何吩咐?”
尚嘉公主尤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半张脸,拿出一个东西递过去,低声道:“这个给你!”
苏冥一时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毕恭毕敬接过她手里的小物件,手指触到温润冰凉,才知是枚玉佩。就算他经验不多,也知尚嘉公主的意思,心里不免一提,就要将玉佩还过去,然而尚嘉公主已经打下帘子,吩咐马夫驾车。
苏冥握着玉佩,有些怔怔然,这才想起伶俜,赶紧回头朝那还未启动的马车走过去。因着周围宾客都散得差不多,又是夜色之下,他也没多做顾忌,直接上前将帘子掀开,但里面黑沉沉一片,只隐约看得到人影,却看不到伶俜的表情。
刚刚筵席后半段,众人话题多在才子佳人上打转,因着都是世家子弟,酒酣之时,也难免放肆,时不时就将苏冥和尚嘉公主扯在一起。那尚嘉公主含羞带怯躲在宋铭身后的模样,谁人都看得出,是对状元郎动了春心。现下伶俜看到尚嘉公主,直接赠了苏冥定情信物,差点被气吐血。于是见着苏冥过来,也不说话。
长路如今还不知状元郎就是自家前主子,也对伶俜和苏冥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认得这位秦王手下的人而已,见他走过来,清了清嗓子道:“苏公子,您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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