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抚平一切伤口的良药,任何事情都可以逐渐淡忘。温平候两口子伤心难过自不必提,可他们都是刚强有决断的人,哪怕再难受,也要将一切不快压在心底,况且生活终究是要往前看的,偌大的一个温府,总不至于围着温飞衡一个人转,日子总得慢慢过下去。
只有玉言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以泪洗面,那份儿凄凉就不用提了。众人虽然看着不舒服,却也很能体谅:她才死了娘亲,转眼又没了丈夫,叫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如何支撑下去呢?
今年的年关过得格外没精打采,连最俏皮的胡氏也不敢说笑,一顿团圆饭也吃得静悄悄的。玉言勉强啜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垂着头告退。众人都很明白:再好的饭菜,对失意人而言也是没有滋味的,因此也无人怪罪她。
玉言回到房里,才舒了一口气,老实说,成天装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也是蛮累的。虽然她成了寡妇,其实她一点也不在意,但若她表现得像没事人一般,难免旁人会疑心到她头上,毕竟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
说也奇怪,虽然她做了这样一件恶事,心上却没有任何不安的感觉,睡梦里也不曾有恶鬼前来索命。大仇得报,她只觉得痛快,也许连阎王爷也站在她这边,将温飞衡紧紧拘在地狱里,不许他的魂魄前来滋扰。
转眼春天又至了,总是春天。这样草长莺飞的天气,是最适合踏青的,玉言却仍旧把自己闷在屋里——她这一生仿佛都将与冬天为邻了。
静宜却偏偏要来找她。也许在这栋大宅子里,她是最关心她的人。她支着下巴坐在玉言对面,百无聊赖地道:“玉言姐,你真的不打算出去吗?”
玉言微笑了一下——在静宜看来却是非常苦涩的笑,“外面有什么好的?”
“有很多呀!”静宜掰着指头数起来,“有柔嫩的青草,烂漫的春花,冰雪初融时清澈的湖水,还有山脚下热闹的集市,数不胜数。当然啦,你现在出去是有点不大合适,可是我想要是跟娘说明白了,她会同意的,毕竟她也巴不得你出去散散心。”
“你在作诗呢。”玉言仍旧只笑了一下,再无下文。
静宜便有些讪讪,别人不领她这番好意,她再热情也是枉然。她终究忍不住道:“其实你这样难过做什么呢?依我看,三哥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他如今实在太不成个样子,你看家里哪个愿意提起他?照他这样闹下去,迟早会惹出大祸来,亏得老天有眼,单收了他一个人去,不至于牵连到我们家。”
“他是你三哥!”玉言吃惊地道。
“那又如何呢?”静宜坦诚地道,“老实说,从前我对于他还有几分敬佩,可是这几年他的行事越来越不像话,我都羞于出口了。其实照我而言,玉言姐,他对你好像也不曾多上心,不然也不肯去倚翠阁那种地方了。”
玉言无话可说。
静宜拉着她的手,恳切地说:“所以啊,你也无需这样伤心。往事已去不可追,倒不如好好琢磨未来。将来若是有机会,就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即便没有,留在我们家,爹娘他们也不会亏待你,反而可以活得更自在,不是很好么?”
真是傻丫头,改嫁哪有那么容易!玉言扑哧一声被她逗笑了,“你还真是,开口闭口就是嫁不嫁的,我看是你自己想嫁人了吧?”
静宜脸红起来,“人家同你说认真的,你反倒取笑起来!”
“我也同你说认真的,”玉言盯着她道,“听说爹娘打算在近日替你俩完婚,可有此事吗?”
静宜忸怩不肯作答,玉言却执意扳着她的肩膀,不许她转过头去,静宜只好含羞点了点头,“因他下半年该去应举,所以父亲的意思是让我俩尽快成……成亲,想来也就这几个月的事了。”
“那敢情好!”玉言抚掌而笑,“你俩早该在一起了。只可惜我这样的身份,不能亲自去观礼,不过还好,玉珞是我的耳报神,她一定会一字不落地向我汇报的,说不定连闹房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静宜含笑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肯再搭理她。
玉言看着她幸福的模样,心上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想来应该是高兴罢:她真的很少遇到一件真正的喜事了。
她这愿望终究落了空,事情要来的时候,是什么也无法阻挡的,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微弱。
问题不在于温府,而出在金家,就连金昀晖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危难。
这是真正的灭族之灾。
☆、大难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偷偷溜出去和宁澄江见面,虽然是为了公事。宁澄江告诉她:“……忠义伯一纸诉状呈上去,告发你父亲贪污受贿之事,圣上龙颜大怒,下令彻查,金大人现已被拘禁刑部审问,估计不日就有结果出来。”
玉言冷笑道:“贪污,朝中但凡一个有头有脸的官员,谁人不曾贪污?我不是为他辩驳,只是觉得好笑,为何不找别人,偏偏要找我金家的麻烦?”
宁澄江沉默,“人人都有贪污,只是你父亲的数额过于庞大,据称有几百万两之巨。”
“这我不信,”玉言决然摇头,“我承认他不是个好人,可是他的胆子太小了,他不敢做这样的事,更不会拿命去冒险,其中一定有别的缘故。”
宁澄江慢慢道:“我怀疑忠义伯怕是把自己府里的赃物也按在了金大人头上……”
“凭他一个怕是还不够吧,是否有人从旁暗助?”玉言紧紧地盯着他。
“是雍王,”宁澄江终于道,“据我所知,雍王仿佛也参与了这件事。”
“难怪!”玉言轻轻笑起来,“他两个沆瀣一气,难怪金府会败在这件事上。可是我很奇怪,雍王如何愿意跟忠义伯合作?”
“以利相交,利尽而散,不都是这样吗?再者……”宁澄江踌躇着,“听闻王妃最近很受宠幸,连带着雍王和忠义伯府也走得更近了。”
“大姐?想不到是她,哈!我起先以为她不过是恨我和我娘,顶多再加上一个梅夫人,如今看来她是把全府的人都恨上了,定要致我们于死地!”
“你如今打算怎么办呢?”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玉言反问道,“逃走吗?不,我是不会逃走的,与其成为逃犯四处流离,还不如安安稳稳地死去,反正我如今大仇已报,心事已了了。”
“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宁澄江急急道,“我不许你死!”
“逗你玩呢!”玉言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感受着指腹传来的温度,“我不会死的,至少得保住这条命好好地活下去,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是么?”
宁澄江反手拥她入怀,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拢著她的发丝,“我会救你的,就算拼尽全力,我也一定会救你。”
“我相信你。”玉言含笑拥抱住他。
玉言得到的消息怕是最早的,此刻金府诸人恐怕都还蒙在鼓里,虽然知道了也不见得有用。金昀晖迟迟不见人影,此刻府中都已闹翻天了,玉言暗中遣人递了消息过去,一面叫了文墨过来。
文墨起先不知何意,以为有什么旁的吩咐,及至听明白了,原来是要打发她走,她便大哭大闹起来。
玉言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傻子!出了这样的事,还留在我身边做什么呢?我并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不想你受到牵连。况且你并不是家生子儿,原是府里买进来的,如今可以重获自由之身,何乐而不为呢?”
文墨抽抽噎噎地道:“奴婢不怕死,奴婢不想离开小姐!”
“这便是糊涂话了!”玉言嗔道,“谁说我要死?我照样要活的好好的。我放你走,原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将来若是流落在外,穷愁潦倒,怕是还得找你帮忙,你连这点希望都不肯给我吗?”
文墨信以为真,方止住泪:“小姐的话可当真吗?”
“自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玉言含笑道。
经过她一番费尽口舌的劝说,文墨终于答应下来。她跪倒在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带着玉言给的一大包银子及一些散碎头面首饰离去。
玉言看着她萧索的背影,心中隐隐有落寞浮上心头。今后她们怕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文墨说不定也隐隐猜到这一点,可是她没有回头,她知道玉言希望她过好自己的生活,她将尽力做好这最后的差事。
玉言感伤了一回,信步朝阆苑中走去,人在离别之时,总是希望尽可能安排好每一件事,因为知道这些终将逝去。
她轻轻推开静宜的房门,却见她木呆呆地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封信纸。
“怎么了,静宜?”玉言心头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退婚了。”静宜的声音十分平静,她含笑抬起头来,眼里却殊无笑意。
玉言忽然觉得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轻轻上前搂住那悲伤的小姑娘,抚着她的背,哽咽道:“静宜,别太难过了,事已至此,没办法的!”
静宜依旧决然,可是她的声音却颤抖起来,像衔着一块滚热的烙铁,“我知道他不想连累我,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让我一同分担,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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