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整夜,他睡不了那么久便只好出来等日出破晓晒晒太阳。
安晟又怎会不懂这个习惯指的是什么,无奈悲凉的笑了笑,行至子懿面前抬手替子懿捋了捋额前被晨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碎发。知道子懿对他的触碰拘谨慎微,安晟也就收了手问道:“额角的伤痕怎么来的?”
“回王爷,属下不记得了。”子懿双眸平静无澜,面上是淡淡的漠然与疏离。
明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安晟心中还是一痛,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不愿提起,还是觉得说来无用?有人疼的孩子才会抱怨撒娇哭泣,没人疼的孩子,记住了又怎样,哭给谁看,向谁撒娇,除了独自舔伤还能怎样?
“当时为何要用丹蓟,很痛?”
子懿疑惑,略微的思考了下王爷这跳跃式的问话后又恭敬的回道:“回王爷,并不是很痛。”
不及乌天葵毒发时五脏六腑如搅的疼痛,也不及蚀渊鞭挞撕裂般的疼痛,只是当时他的身体很糟糕。独骑冲阵救李将军时中了三箭,后又刑了杖脊的军棍,肺腑本就有旧疾,身子便是内外皆伤。疼痛他尚能忍受,可是身体不听指挥不是他意志可以决定的,身体也是有底线的。
“当时若不用丹蓟属下可能枪都提不起……”王爷要个没用的他做什么,他不用丹蓟不能上战场又如何能带娘走?既已无归,多吃与少吃又有何区别?
轻描淡写的寥寥几语却已经让安晟知道了,当时的子懿恐怕已是强弩之末了吧,可他却浑然不觉。安晟觉得浑身冰凉双拳紧攥,手背青筋突跳看起来似乎在抑制着什么。
见安晟面上挂着古怪的表情,子懿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两人间有些沉默的尴尬。幸好这状况也没维持太久,因为该要上早课了。孩子们半梦半醒的被李婶引来厨房外边,子懿也到井边替李婶打水。端阳早过了,初夏的天气不热也不冷,可井底冒上的凉风冲进肺里让子懿忍不住转头低咳了两声。
安晟迈着大步也来到井边,替子懿拉上桶水责怪道:“身子还没好全呈什么能。”然后又用了自以为调侃的的语气道:“明日真是要派几个小厮过来了。”
“王爷,属下做得来。”子懿赶紧接过安晟手中的水桶带着歉意道。安晟叹气,知道子懿是误会了。
福伯拎来热水,李婶用冷水兑温。大些的孩子自己动手洗漱,小一些的孩子总是爱睡,眼睛朦朦胧胧都打不开,直到李婶替他们抹了把脸眼神才算清明。
福伯俯身一鞠笑着询问:“王爷是否要用早膳?”安晟看了眼蹲着替小娃子抹脸蛋的子懿道:“嗯,不必单独备膳,我与大伙同吃。”
东厢北面有间房子与厨房连在一起便直接用作了食堂,里边有一张大长桌,孩子们就是分两排对坐。这会这群娃子洗漱后人也清醒精神了,吃个饭也是未曾消停,安晟都不知道这些孩子嘴巴里嚼着东西还能扯昨日夫子摔跤的事,并且还学着老夫子摇头晃脑的念叨,手中筷还有节奏敲着碗沿。
安晟也坐在长桌前,好在安晟敛去严肃换上笑颜,看起来倒有那么几分慈爱模样,孩子们便不似怕冷究一样怕王爷了,多了个人也照样吵闹。这些孩子真是朝气蓬勃,活泼可爱,像是发光发热的暖炉,暖和得只让人想附上去。安晟扭头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子懿,一定是这样的吧?
安晟每年划拨福宅的钱粮其实并不少,所以孩子们几乎都是衣食无忧的。早饭丰盛……也很平民,稀粥小菜包子馒头之类的。
“王爷是否要属下伺候?”子懿替安晟摆上碗筷。
“你还会伺候用膳?”
子懿直言道:“属下并不会。”他没资格伺候,大多时候都是王子们的陪练陪读,王子们都出师后他便当起了连王府奴仆都不如的侍卫,四季如一,日夜守着睿思院。
安晟执筷好笑道:“不会还问?”
“属下见过。”可以模仿学习吧?他小时候经常跪在正厅外,余光总能看到那个不是他可以踏觊觎的世界。子懿眼睑一直是垂着的,不必下跪他也不会抬眸直视安晟。
以前那王府正厅外跪着的身影,在安晟的脑海里一下一下的重叠在一起,一种不舒服的难受感觉从腹部升起。安晟摆摆手,“不必伺候,你也坐下来吃。”
“谢王爷。”可子懿并没有坐下来吃,而是又在替福伯李婶照顾小些的孩子,直到孩子吃完子懿才启碗筷,子懿吃的很快也吃的不多,会赶在福伯李婶前吃完,然后替李婶收拾碗筷。
孩子们吃过早饭后,哼着童稚的歌谣踏着欢快的步伐出了福宅,鸡飞狗跳吵闹不止的院子只余四五个小娃娃,瞬间又安静了些。安晟都不禁开始怀疑这里能否静养,余光却瞧见子懿唇角微弯。“这么喜欢小孩子?”安晟直接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子懿有些不好意思:“……是。”
安晟道:“孩子们都吃完早饭上早课去了,你呢?”子懿认真回复:“我会替福伯挑水劈些柴。”挑水?劈柴?安晟有些头疼,心里想着是不是真该调几个小厮过来帮忙。
一个三岁的女娃子一脸害怕的样子看着安晟跑过来抱住了子懿的腿,小手扯了扯子懿的衣摆随后展开双手似乎要抱抱。子懿轻轻摇了摇头又不忍,不着痕迹的望向安晟,安晟赶紧把头扭开装作没看见,子懿这才抱起了小荟,轻声细语的似乎再说着安慰的话。
没一会子懿将小荟放了下来,女娃子脚着地就跑开了。安晟望着子懿笑着摇首:“这么宠溺小孩子可不好。”
阳光洒在子懿脸上,还带着病态苍白的脸色镀上了层暖色,子懿轻轻说道:“总归只是孩子。”
是啊,总归只是孩子……安晟心里不是个滋味,朝福宅外喊道:“冷究!”冷究闻声迅速出现在了安晟面前,“王爷有何事吩咐?”
“把福宅的水挑了柴劈了!”
……
第56章
夏日大雨如注,小小福宅隐于市中,笼于雨幕里,如线的雨将世间一切模糊。
如此滂沱大雨,曾大夫还是依时而来,可即便打了纸伞还是免不了一身布衣湿了大半。
子懿素衣宽袍倚坐在廊下,听着雨落声消磨人生中难得的闲暇,手里用香蒲草叶编织着什么,看到垂花门处略显狼狈的白大夫,子懿将编织的东西放入袖中,站起了身子含着歉意道:“今日雨大,曾大夫可择日再来。”
曾大夫年过半百,是宇都负有盛名的郎中。“那不成,王爷交待七日一诊,我怎敢迁延。”语罢倒拧起了湿透衣袖上的水,拧完两袖拧衣摆,一身布衣不再滴水了才道:“四公子,外头雨声大。”
子懿顺从的入了南厢,坐在了屋内圆桌旁。曾大夫从诊箱取出脉枕垫在了子懿腕下,这才仔细的替子懿把脉。微微挽起的锦袖下依稀还能看到手腕上当初祭旗被划的刀痕,白皙的小臂上何止是那曾见骨的刀痕,还有一些其他不知何物弄的疤痕。曾大夫只做分内事,很识趣从不过问。
曾大夫将搭在子懿手腕上的手指收了回来,打开针灸包,取了银针捻转着慢慢刺入子懿手臂上体腧穴中。过了会撤了针,曾大夫抹了把汗:“公子隐痛是否好些?”子懿虽微微点头,倒也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得习惯也说不得不习惯,那些痛楚总也是伴随了这么多年。
曾大夫收起针灸包,开始整理诊箱,诊视的结果需报与王爷。往时王爷都会在一旁,只是今日着实雨大应该不会来了,曾大夫想着离开福宅后只能冒雨再去平成王府了。
子懿送曾大夫出门时,听到了嘈杂雨声里的嘶鸣马声,两人转头望去,一辆马车从雨幕中缓缓行来。驾马的冷究自是不用说浑身湿透,但依旧面不改色,他是王府的侍卫统领也是安晟的贴身侍卫,这雨算不上什么。
雨来得突然,早朝时并未觉天有异样,也未能备上伞。子懿望着徐徐行来的马车有些惊讶,但还是打着伞侯在了马车旁,雨如倾盆,伞下衣袍也已被溅起的雨水打湿。安晟瞧见子懿候在外头,如此大的雨他担心子懿被淋湿也懒得等冷究摆好车梯,直接跃下了马车,拉着子懿阔步奔向福宅内。
安晟入了福宅抄手廊下停下脚步,这才注意到子懿身上衣衫已湿,正在收伞。感到安晟的目光,子懿恭声询问道:“王爷可要更衣?”
安晟看了眼自己微湿的衮服瞬间便明白了,心里是一股暖意:“不必。你,快去换身衣服。”
子懿退下,安晟则直接进了南厢。曾大夫朝安晟躬身一鞠说道:“禀王爷,公子已无大碍,只是身子依旧孱弱,好好将补即是。”
安晟习惯性食指敲着桌面严肃的问道:“可还有其他不妥之处?”
“回王爷,确实已无大碍。”
听到曾大夫再次肯定,安晟有些开怀的笑了,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冷究便送曾大夫出去了。安晟心情略好,自己替自己倒了杯桌上已冷的茶水。
“王爷,属下去沏壶热茶?”子懿换好衣衫便来到南厢,乌发只随意擦了下随意拢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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