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晟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怒火混着失望难过填满整个胸腔,疼痛在心口炸开来,刑室里忽然间忽明忽暗,天旋地转,张口想说什么一口血便呕了出来。一位禁军统领上前扶住了安晟摇摇欲坠的身体,随后又被安晟推开。安晟满目痛楚的看着子懿,仿佛要想将他看透一般。
“你……为什么……”
安晟的话并不尖刻,可每个字都像是在猛烈的敲击着子懿的心脏,他闭上双目,父亲那双燃着熊熊烈火的眼神让他窒息让他难受,他必须用所有的力气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用所有的意识压制自己的欲言。
若活着只剩下疲乏的痛苦,那一切确实能变得不痛不痒。子懿自嘲,当真是吃过糖的孩子更明白什么是苦。
其他人连呼吸声都压抑着,刑室里只剩死一般的寂静和仿佛已经停滞了的时间。子懿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发丝凌乱湿黏,眼里已经失去了焦距,剩下的他看不甚清也听不甚清,只在最后强撑的一丝清明里感觉有人用他的手摁在了一张纸上,最后他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后便坠入了无边黑暗里。
因城南的大火,城北百姓惶恐,纷纷逃离宇都奔走亲戚,毕竟听说城北里也到处布置了火料,且禁军还未能完全寻出清除,百姓们晚上灯不敢点灯不敢生火,最后便都朝城外涌去了。
张变闲走在城北萧条的街道上,所有的商铺都闭着门,肚子饿了想在街边找个面摊吃碗素面都找不到。张变无奈一挑眉哀叹一声,他本可以回自己的地盘去的,可是他又放心不下子懿,这可不是简单的杀人放火,这罪若是定了,那可就真完蛋了。
“侯爷!”
张变回头,看到自己的下属一脸大事不妙的样子朝自己奔来,敛了神态不满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侯爷,”那下属喘了口气停顿了下来,张变是真的嫌这种说话还停顿的方式,于是狠狠敲了一下那下属的脑袋,“快说!”
那下属挠了下被敲疼的脑袋道:“天牢里传来消息,说是镇北将军认罪了!”
张变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差些暴跳起来,怎么不想什么来什么:“你说什么!”
“属下说,镇北将军伏罪了。”
张变逼着自己冷静,左思右想,安子懿不是那种能够被屈打成招的人,认罪是为什么,不要命了?难道他是不想活了?“不可能,不可能。”
那下属看自己主人脸上不停变换的神情和莫名其妙的低喃,再次肯定道:“侯爷,这消息千真万确,今日是皇上亲自去的天牢,听说王爷后来也到了。”
皇上和王爷?……那也不可能,子懿并没有弃生的念头。张变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转悠着,最后还是决定得想方设法去一趟天牢。迈开的步子的脚一顿,转念一想,子懿认了罪是重犯,没有了王爷庇护恐怕是很难见到了,于是对那下属道:“你快给我去查探查探天牢里还关着哪个贪官污吏,本侯去探望探望!”
刚支开下属,一旁狭小的巷缝里一个人影倏闪而过,张变回首查望,又看了下周围,迅速的离开了刚才站的地方追着那人影去了。
子懿被水泼醒后才逐渐恢复了知觉,他抬眼望了望,自己还在刑室中,身体被绳索牢缚在了刑架上。
“醒了?”一个冷酷的声音响起,子懿垂下眼睑并不想搭理。
曾青冷哼了一声,缓慢绕至刑架后不快道:“既然是重犯,自然是不能让他有机会逃走的。”
“所以曾将军是要对我上刑吗?”
曾青大笑了声道:“王爷今日那么决绝的走掉了,你认为天牢里还有谁能救得了你?此刻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就是拆了你骨头你又能如何。”
子懿低咳了两声,浅笑道:“那是,曾将军兴致正浓,子懿是不该打搅的。”
曾青不屑一笑:“明白便好。”
子懿因身体虚弱,声音并不大,他缓而尽量清晰道:“只是曾将军,我如今身体极差怕是熬不住你的那些手段,我若死了,火刑那日百姓们的怨恨又往何处发泄?皇上颜面尽失,曾将军你怕是难辞其咎。”
“你!”
似乎是话说得太多,人更疲倦了,“公仇私仇……曾将军可要拿捏得准了。”
曾青抚着自己的髭须,将手中的几枚穿骨锁钉掂了掂狠狠道:“我自会拿捏得准,这几枚钉子钉入你的骨头里便也够你享用的了。”
……
牢房里的所有家什都被撤了去,子懿就地倚坐在那坑洼不平的墙脚边上,他已极度疲惫,本是闭目小憩,但没能歇会他便开始咳了起来,牵动一身伤痛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安将军……”
子懿寻声转头看去,隔壁牢房里的人竟然是卫袭。卫袭一手端着一破碗,一手肘支地,拖着断腿艰难而缓慢的朝子懿的方向移来。
直到爬到了两间牢房里相隔的栅栏卫袭才停了下来,只是这么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他将装了水的碗从栅栏缝中推了过去,歇了口气才道:“安将军,喝点水吧。”
子懿依然咳着,可多少压抑了些,咳得断断续续,装了水的碗就在手边,他却碰也未碰。
卫袭紧攥着地上的稻草,似乎是在痛苦,又似乎是在挣扎。他满是愧疚的望着子懿:“安将军,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言辞间泫然欲泣。
子懿好不容易缓下了咳喘,他淡淡的瞥了一眼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伴,微仰着头靠在了墙上依然不语。
卫袭哽咽道:“安将军,我不是熬刑不过,我早已做了必死的决心。可是他们将我娘抓来……我娘已有七旬,哪受得住这大牢里的刑罚,我……安将军,你……喝点水吧。”
子懿转头看卫袭泪流满面,终是说道:“你娘……走了?”
卫袭一听立即咬住握拳的手抑制几乎要脱口呜咽之声,身子剧烈的抽搐了一会才放开手道:“我娘不想我做一个无信义之人,于方才已经自尽而亡了……可惜将军已经画押认罪,卫袭也无法翻供……”
子懿端起那碗水喝了几口,剩下的又推了回去。“我没事的,你也喝点水吧。”
卫袭苦笑道:“没关系,卫袭这条残命也不能再做些什么了……”
“你还能活下去。”子懿将碗又推过去了些。
“将军我……”他这么诬陷子懿,子懿还如此待他,心中强烈的愧疚自责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子懿的眼神望着卫袭又好像透过了卫袭,他笑了笑安抚道:“你不做假供我也会认罪的,你不必自责。”
卫袭不解:“将军为何?”
子懿平淡的说道:“认罪,最起码能活到行刑那日。”
曾青的鞭子挥向他的颈脉,皇帝也并不制止,不认罪,他就会死在这牢里。即使辩解,在证据前也显得苍白无力,就算王爷信他,他依然不能摆脱嫌疑依旧要待在天牢里。依天牢里的规矩,嫌疑重犯必定会每日刑审。刑罚他不畏,但他不想就这么死在这里。
沙漠里,他与父亲再苦再难仍能拖住彼此走出绝地,他不会忘记那份互相推让的那口水,也忘不掉那份被疼惜的感觉。共历生死,存着这样一份情感子懿能看到安晟眼中更深处的摇摆和否定。
可是王爷忠义一生,不该为他背负万世骂名。
卫袭还想要说什么便被一飞来的石子击晕,子懿看着栅栏外一副下人打扮的尧宜铮,微蹙眉头:“孩子们如何了?”
“公子放心,那日我驾着马车离去,安顿好孩子们后我才潜身返回宇都的,只是才回来便在街上听到张变说公子竟已认罪。于是我便扮张侯爷的下人假借看望别的犯人,这才得以来见公子。”末了尧宜铮郑重而认真的问道:“公子,你是在苟延残喘吗?”
子懿勾唇冷笑:“你是在试探我的意志吗?”
尧宜铮看着面无表情的子懿,眼中清冽分明是清楚他的想法。是啊,安泽恒生前就一直想逼子懿承志,他尧宜铮在安泽恒死后还是依然回望曦阁里,不就是不甘心安泽恒的心血和愿想就这么付诸东流了吗?
尧宜铮低头隔着栅栏朝子懿单膝跪下道:“属下知道公子你绝不会妥协的。”
子懿闭上双目吩咐道:“行刑那日,子时把我带出去。”
“公子,为何要拖到行刑那日。”尧宜铮担心而疑惑道,这时间拖延,夜长梦多,变数也多。
子懿手压胸口又咳了几声道:“事情需要时间布置。剩下的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既然要反抗,还是反目的好。
第128章
“王爷,该喝药了。”林中将药碗端进来,安晟在桌案前看着公文,头也不抬道:“不过是怒火攻心吐了口血罢了,用不着喝药。”
林中知道王爷向来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有去劝,只是将药搁在案头后便退了出去。屋内又是一片寂静,安晟望着案头那碗温凉刚好的黑黢黢汤药出神了许久才端了起来,他是习武之人,生病的时候并不多,战场厮杀也少有他这个主帅亲自上阵的时候,喝药当真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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