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偕君行 (向歆)


  张偕这才点点头,一路往远方走去。马车辚辚远去,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风吹过,扬起的风沙渐渐迷了人的眼睛,谢同君紧紧牵住两个孩子的手,目送夫君远去。
  “娘、娘!”张仪推一推谢同君,不解的问道:“爹只是出一趟远门而已,你怎么如此消沉?”
  张霭摇头晃脑的接嘴:“就是就是,娘还想哭了,羞羞脸……”
  谢同君的伤感被两个孩子一搅合,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敲着小儿子的头笑道:“你不懂,我与你爹还从来没有分开过呢,更何况你妹妹不听话,才让我如此多愁善感。”
  “喔。”张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的扶着谢同君,慢慢往房间走去。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张偕一行人终于来到樊虚封地。如今桓陵虽然保留了分封制度,但是公侯的权力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庞大,身份虽然尊贵,但是却是个虚衔。而樊虚虽贵为大将军,手上握有兵权,可他手下带领的部将却是桓陵当年从长平培养的心腹,因此张偕便不需忌惮,进城之前便跟陈郡郡守打好了招呼。
  这日中午,因为烈日高照,久阴的天气稍有转暖,郡守一行人皆在城门口处相迎,接待张偕入内。到了城里,郡守贴心的将张偕带到早已安排好馆舍之中,让他先稍作歇息,第二日才设宴迎接。
  奔波十数日,张偕回到馆舍便洗了个澡,换了宽松的常服倚在榻上看书。没过一会儿,竟然就着窗外投入的暖洋洋的日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他再次醒来时,早已经日过西斜,只留一丝眷恋的余温。
  第二日一早,郡守便差遣亲信前来相邀,请张偕过府一聚。张偕欣然应邀,来到郡守府时,只见满室官员和当地豪族,正交头接耳的大声谈笑着什么。张偕刚一进门,众人便立刻停止了喧哗谈笑,笑意盈盈的恭请张偕入座。
  张偕一边淡笑着点头上前,一边随意的打量着屋内,只见西北方上首处坐着一人正低头闷饮,他这边走了几步,那边那人也已经五六杯烈酒下肚而不蹙眉,案几之上也歪歪倒倒好几个酒坛。
  察觉到来人的窥视,那人蓦的抬起头来,与张偕四目相对之间,樊虚冷冷的哼了一声,而张偕还是挂着那抹轻松惬意的笑容,对樊虚的挑衅视而不见。
  樊虚如今还未过不惑之年,但两鬓早已斑白,下巴上蓄着长须,一副武将的打扮。虽然英俊的脸孔上仍存有几分英武之气,却平白多了些郁闷不平的戾气和沧桑。
  “大司马,好久不见,我敬你一杯。”樊虚忽然端着酒壶,踉踉跄跄的朝着张偕走来,手中酒杯摇摇晃晃,直直往张偕面前送来。
  张偕并未立刻接过,而是笑道:“饭前饮酒不利养生,大将军应该保重身体才是啊。”
  “喝不喝!一句话!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你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樊虚不耐烦的把酒盏往前凑了凑,递到张偕面前:“我说,咱们好歹同僚十数年,这几分薄面,你总该给我吧?”
  张偕轻叹一声,正欲接过酒盏,樊虚忽然一个趔趄,手中酒盏跌落在地,瞬间裂成无数瓣,气氛一时凝滞,正在众人尴尬之际,张偕却面色如常的一把扶住樊虚,笑着开口:“大将军这是怎么了?竟然连酒盏也拿不稳了。我此次前来,虽未隐瞒来意,大将军却也不必过于紧张,张某相信大将军并无二心。”
  樊虚一把推开张偕,兀自站稳,冷哼道:“哼!你真的相信吗?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既然下到我樊虚头上,我就没存着怕的心思。”
  张偕一边走到主座上坐下,一边慢慢的开口:“张某知道,樊将军一家忠心耿耿,将军更有先辈风度,是血性刚直之人。”
  “你……”樊虚忽然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先辈风度……吴家先祖一直被污蔑至今,而他樊虚这么多年也不曾找到机会认祖归宗,为吴家先祖正名。当年跟随桓陵,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借桓陵之力为吴家平反,荡平徐帝曾经谣言。
  只可恨桓陵虽然利用他替他卖命,却并没有真正帮他为吴家正名,反而处处阻挠他认祖归宗,这些年来,他吴昭没有一日不活在痛苦自责与对桓陵的怨恨当中,如今自己最后的希望也要被消磨殆尽了吗?
  樊虚一个机灵,忽然间从懵懂的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他看一看周围目光惊疑不定的众人,那种屈辱从心底奔腾而起,却被他用力的压制下去,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对着张偕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这个他恨了十多年的人,如今却要对他笑脸相迎,只为拼下最后一丝机会,樊虚只觉得胸口闷疼,凝滞之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将要溺毙在这种被羞辱的痛苦当中。
  “你真的……相信我樊家一族满门清誉?”
  “那是自然。”张偕轻笑一声,却不愿在此时多谈这个话题,而是对着众人道:“诸位大人不必拘谨,都请入座吧。”
  郡守连忙告谢,随后开口问道:“大司马千里迢迢而来,我们也没什么可招待的,还希望大司马不要嫌弃,若有什么需要,大司马请尽管开口,下官必定全力满足。”
  “已经很好了,大人不必费心。”张偕淡笑着开口:“当今天下战乱已久,损失过大,陛下虽然勤政,但长期的消耗却非短短九年便能弥补,故而陛下才提倡勤俭治国,更是以自身为表率,上行下效,陛下尚且如此,咱们自然也应该以身作则,勤政爱民。”
  “诺,诺,下官受教。”那郡守连连点头:“大司马尝尝我们这里的特色菜品吧,虽不算精致,口感却是一流。”
  张偕微微点头,随着郡守的话转移了话题,一顿饭下来,倒也宾主尽兴。宴席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到了午间,郡守便邀请众人前往高阁焚香听琴。
  樊虚处在众人欢欣愉悦的笑声中,只觉得度日如年,他不停的暗暗看向张偕的方向,却只看见他与当地官员或是清谈、或是谈论当地政事,甚至一眼都没忘他这边瞧过,仿佛忘了他这个人。
  一直熬到傍晚,宴席终于散了,樊虚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赶紧追着张偕的马车,一路追到他下榻的驿馆而去。
  “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樊虚拦住张偕的马车,忍住心底的屈辱,压低声音问道:“难道你愿意帮我吴家正名?”
  “樊虚,你可知道我恨你入骨麽?”张偕不为所动,慢慢问出这么一句话。
  “我……我知道……”樊虚牙齿咬的咔咔作响,一狠心竟然“嘭”一声跪到地上,对着张偕开口道:“我虽然有错,却没有真正损害到你什么,你知道我一向瞧不起你,如今我正卑微的跪在你面前求你,这样你满意吗?”
  “我对你的恨,不是你做些什么便能弥补的。”张偕叹了口气:“虽然你最终没有做下不可饶恕的罪孽,那也不是你不想,而是你自身能力不够。”
  “你想让我怎么做?”
  “不是我想让你怎么做。”张偕坐在马车中,静静的开口:“你对陛下忠不忠心,你自己知道,陛下不需要有威胁的人,你自己认罪伏诛吧!”
  樊虚紧咬着牙齿,品尝着口中的血腥味,极力控制着心底的不甘和嫉恨,颤声发问:“我认罪伏诛了,你会帮我证明我家族清名吗?”
  

☆、静好

  
  “你还有别的选择来跟我谈条件吗?”张偕轻轻笑着:“我用武力也可以同样制服你,你要知道,无论你认不认罪,我张偕要做的事,你从来阻止不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自陈罪状,畏罪自杀,这是最适合你的死法。”张偕轻轻敲一敲马车侧壁,催着车夫继续前进,一边慢慢说道:“你也可以选择抵抗,但是你是个注重声名虚誉的人,想必你不愿死后吴家名声变的更差。”
  “你骗我……你骗我!”樊虚忽然大声嚎叫起来:“你骗我!骗我给你下跪!骗掉了我吴家最后一丝尊严……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你在骗我啊!”
  他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越来越暗、越来越阴沉的天空终于失色,最后再也没有一点光明……狂风大作,鼓起他宽大的衣袖,凉风入体,从指尖一直冷到心底,冻的人心底发寒。滚滚沙尘随风而起,将他淹没在这篇看不到一丝光明的黑暗里。
  第二日一早,仆人像往常一样打扫房间之时,迎面忽然倒下一具瞪着大大眼睛的冰冷血腥的尸体,地上同样遍布血迹,他立刻失声尖叫,赶紧飞跑着向家中女主人报告此事……
  张偕来到将军府时,樊虚的尸体早已经被白布盖上,樊虚的夫人和孩子正跪在一边失声痛哭,看见张偕进门,那女人尖叫一声便朝着张偕扑来:“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丈夫……还我夫君啊……”
  下人立刻抱住夫人,阻止她继续往前扑去,张偕从众人身边走过,看到案几上遗留的罪状,那凌乱飞扬、含着深深恨意的字迹,写尽了他的不甘和控诉。
  “逆臣樊虚,今认罪伏诛,细数罪状,如下树桩:一则心有二主、不甘为臣;追随陛下日久,待天地平和,一日绶印晋封……二则私养家兵,意图谋反;封地之内,宅府之中,兵器暗藏,静待良机……以上罪状,字字泣血;诸等过错,悔不当初;错路自择,一错到底;一念明君,罪恶甘罚……罪臣樊虚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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