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驸马已经四十如许,不但没有如多数膏粱子弟般显出发福丑态,反而被岁月锤炼得愈加从容和儒雅,正所谓虎父无犬子,难怪能养出林恒那样优秀的儿子,梁三全丝毫不显地打量一番,一点也不耽误口里回话:“正是。”
十四年前和东齐一战,是本朝近五十年内唯一一场战争,东齐本就是因为国土贫瘠而起觊觎之心,国力自然要比大梁差一些,不出四个月就被回击得无力招架,大梁许多军人在这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里挣下军功,比如如今的安南侯,张皇后的娘家兄弟等等。
战争难免有人牺牲,但是大家公认最倒霉的却是卫礼,眼看战争就要结束,挣了军功,又留了性命,却被东齐三公主看上,硬被虏去强做驸马,听说因为卫礼不从,这些年一直被关在马场养马。
东齐三公主既能在战场上看中卫礼,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当初一手扶持东齐现任皇帝上位,名分上又是姑母,以至于虽然东齐一直示弱,两国修好了关系,却直到最近三公主去世,东齐才得以将卫礼送回来。
林驸马早前已经得了风声,这会儿只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又笑道:“皇上身边一向用惯了梁大总管的,怎么些许小事还劳动您亲自过来了,叫个小徒弟跑一趟不就得了?”
“驸马爷有所不知,今时不同往日了。王公公聪明伶俐会办事儿,皇上这两年十分倚重他,有时候连内阁票拟的折子都叫叫王公公代笔朱批,前阵子内阁的鲁修文大人上折子劝阻皇上招道士入宫一事,就是听了王公公的建议,皇上才下旨申斥了鲁大人。如今皇上身边有王公公伺候着,奴才倒是时常能得些闲。”
林驸马笑而不语,看梁三全嘴里说着“多亏”“得闲”,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落寞,这是个人精中的人精,说这些冒着酸意的话断不是为了表达心情。
梁三全也不需要林驸马有回应,左右说给林驸马了,林阁老也就知道了,他们这些内侍和大臣之间按理不能往来,但是大家总有利益一致的时候,王宁这两年风头强劲,完全不把他这个太监总管放在眼里,他虽然暂时没有办法,但是王宁敢在朝政大事上动手脚,就是触了内阁大臣们的底线。
送走梁三全,林驸马回屋换衣服,和安阳长公主说起卫礼一事,十分感慨:“当年卫礼年纪轻轻被点做武状元,是何等的前途无量,还记得他赴边境之前我们一众朋友为他践行,他大碗喝酒,意气风发地说报效沙场是他从小的志向……谁会料到命运会如此磋磨他,也不知如今他是个什么模样。”
卫礼出身江西世家,从小立志从戎,身上既有良好家世带来的见多识广,又没有京里高门子弟的纨绔习气,初入京城时和林驸马等一帮好友几乎是一见如故。
安阳长公主知道丈夫心中感伤,默默为丈夫理好衣襟和头冠,心里却想起另外一个人:“我记得那一年的武举殿试,探花郎是叫做顾汀桥的?”
“嗯,”林驸马记性极好,何况是那么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顾汀桥在虎头山一战中被点做突骑校尉,中了东齐三公主的诱敌之计,据说是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很难想象那到底是多惨烈的死法。
安阳长公主手一顿,还记得当年三甲游街夸官之时,她和丈夫也带着林恒包了间茶楼的雅室凑热闹,本来是去看卫礼的,却被探花郎吸引了目光,顾汀桥排在最后头,丰神俊朗美姿仪,被楼上楼下的年轻姑娘们扔了满身的鲜花。
他一路骑在马上似未闻闹世沸腾人声,神色始终平淡如水,直到经过安阳长公主对面的茶楼时,才抬头望向一扇紧闭的窗户,过得片刻,那扇窗户里的主人似乎恼了,凌空砸下一颗碧绿的莲蓬,顾汀桥伸手接住,朝那扇扔了莲蓬又立马关紧的窗户展眉一笑。
安阳长公主来得早,对面那间茶楼里似乎是安南侯家的大姑娘,夏茗茗。
***
清河围场和草原接壤,水草丰美,动物繁衍十分昌盛,兼且里面有温泉,生长了许多炎热地区特有的植物和动物,开国皇帝在位时几乎每年都要率众来此打猎或者避暑,几朝下来就成了君臣同乐的一大盛事,轮到宣和帝这里,好不容才兴起来一回,有幸跟随的众人心里都各种技痒。
甚至包括薛云晗这样前世来过两回的人,总归有些事情急不来,急而无用的时候不如好好享受当下。
“表妹,你看这匹马怎么样,”夏承毅从小练习骑射,说起马来头头是道:“它眼睛下.面的肉比较丰厚,想来脾气比较好,虽然因为是母马个子不是很大,但是看它鼻孔这么粗大,应当肺很强壮,善于奔跑,正好适合你们女孩子打马球。”
京里上上下下的贵女们都喜欢打马球,薛云晗上辈子是个中高手,这辈子因为身份经历所限,直到入了女学,才假装循序渐进地学会,这次女学过来的姑娘不少,宫里的娘娘们临时起意让姑娘们组队对抗。
“薛三姑娘,连马都不会挑,还是别上场了吧,到时候要是受了伤,怕是有人心疼。”
说话的是兴宁侯的长女韩秀晴,去年两人在宫里选秀就见过,没有任何过结,现在两人成了同窗,也不知为什么,韩秀晴总是喜欢针对她。
同样是侯府姑娘,一个是没落侯府的世子之女,一个是兴盛侯府的侯爷之女,而且,韩秀晴背后还有卫贤妃这个姨母,若是原先的薛三姑娘恐怕真的会怄气,不过经历过死生大事的薛云晗,根本不会将这种小女孩儿的挑衅放在眼里,惯常地盈盈一笑:“谢韩姑娘关心。”
去年选秀时两人身材差不多,现在站着却要比对方低一寸,宽两寸,尤其薛云晗明明是一脸假笑,却将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韩秀晴心里不痛快,打心里讨厌这种喜欢卖弄风骚的人。
“韩姑娘,你身后这位姑娘是府里的哪位妹妹?倒是从来没见过。”
薛云晗根本不打算搭理韩秀晴,却看到韩秀晴身后跟着个怯弱的姑娘,穿衣打扮只能算整洁,在一众顶级家世的贵人面前,实在有些寒碜,那姑娘听到薛云晗问到自己,嗫嚅着不说话,立时便涨红了脸。
气质相差太多,只单看长相,这位姑娘竟然有四五分像五公主。
韩秀晴回头看看,立马嚷道:“这是我表妹,第一次来京城,胆子很小的,你不要欺负她!”
薛云晗:……
实在不懂,同样是卫贤妃的侄女,韩秀晴和卫芙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算了,还是找机会向别人打听一下吧。
夏承毅在一旁看着薛云晗被挤兑,又不好和人家姑娘论道,见表妹丝毫没放在心上,才松一口气,两人牵着选好的马往回走,夏承毅还在眉飞色舞地夸选的那匹马:“它的骨架很匀称,筋肉饱满发达,一看就是个敏捷灵活的……”
空中一只灰色的雀鹰盘旋着飞来飞去,这次带驯养的猛禽来打猎的人不少,但是这么胖还这么灵活的……薛云晗就认识那么一只。
大概是,林恒有事找她?
第四十章
元宝除了第一次进薛府的时候被薛老四用陈年梨花白醉倒,其他时候果真当得起林恒所谓的聪明的评价,这会儿在天上盘旋了几圈却一直没下来,直到夏承毅牵着马去配马鞍,薛云晗招呼一声,元宝才缓缓落到她肩膀上,薛云晗拿手摸摸元宝毛茸茸的的小脑袋,元宝顺势蹭一蹭。
“元宝,你和你主人性格怎么差这么多?”
也不知元宝听懂没,一双绿豆大的眼里闪烁着讨好的小光芒。
薛云晗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取下元宝腿上的小竹筒,倒出来一张纸条。
仍旧是用馆阁体书写,无抬头无落款,连时间也无,只写了个地名儿,一看就在附近不远处,那应当是立时便去的意思了。
薛云晗此次只带了南碧一个丫头跟随,只是起居服侍一下,平时出门并不带着,左右她对这里十分熟悉,而且有资格参加秋狩的不是朝廷重臣就是豪门勋贵,清河行宫里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并无安全忧患。
放飞了元宝,薛云晗远远跟在后头,到了地方,是一处小院,林恒的书童平扬在院门口守着。
院子不大,里面只种了一颗银杏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十分繁茂高大树叶俱都金灿灿的,一个男子着天青色长袍,坐在树下石桌旁,蓝天白云,朱墙黄瓦,薛云晗有一瞬错觉,这一方小院,这一个背影,让人无端地安心。
林恒却是在想,以他所见,这姑娘平日里坐卧行止仪态极好,走路的步子大小跟尺子量过似的,从院门口到石桌旁,他走了三十七步,以她的步距差不多需五十步。
林恒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薛三姑娘到了。
五十,四十九……三十二,三十……九,八……
每数一个数,心里的欢喜便止不住地盛一分,林恒端着茶杯佯作喝茶,从澄明清冽的茶汤里看到了一张满是笑意的脸。
“林叔找我有何事?”薛云晗初时喊不惯,后来觉得这称呼可以时刻用辈分来提醒自己,不要像上辈子一样生了妄念也不错。
林恒一僵,脸上的笑意一下散掉,放下茶杯,趁薛云晗还未走到跟前,将脸上表情调整得严肃端然了,才道:“这次秋狩,庆安长公主也来了的,方才约我过来,说是我中了举人,还未送贺仪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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