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凝之一副了然的模样,轻啄一口清茶,将茶杯握在掌中,眉眼一瞟道:“靖之喜欢云锦素缎,叔父这便唤下仆为你准备百八十匹送去如何?”
王靖之笑的更加灿烂耀眼道:“新缎不够柔软。”他眸光远眺着身后的马车,嬉笑道:“不能与美同驾,叔父心中定难过极了。”
王凝之气结。
王靖之说完这话,又低下头,舒舒服服的躺着,唇间不禁溢出一声舒适无比的轻哼。
王凝之更气。
他右侧唇角微微一勾,右手拇指和食指间夹着衣袂慢慢的捻着。
:“杨毓就这般重要?”他轻笑着,顿了一顿,接着道:“相比我俩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更重?”
王靖之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的书简,坐了起来,他唇边灿烂的笑容更加浓了,那双熠熠生辉的双眸清亮的令人惊叹。
:“问这问题之人该去死。”
王凝之一愣,满不在意的摇摇头道:“你这竖子,一言不合就让我去死。”
王靖之携着一身洒脱不羁,微微转过眸,自今日上车以来,第一次这般认真的看着王凝之。
:“亲人与女人为何要比,一为天性,一为****,皆是发乎情。”
王凝之偏着头声音亦带着几分清冷意境道:“就因我欲除杨毓,你毁了我半数产业!”
似王氏这样高门大阀,各支名下产业何止万万,若非有这些,又如何妆点贵族世家的门面?都说超然物外,都说粪土王侯,可越是高贵庞大的家族,不越是藏满阿堵之物?
一月之间,王凝之名下半数产业,被王氏宗族以建设族学,抚育寒门子弟等等借口,直接散给他人。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是谁,他连想也不必想,除了王靖之还能有谁?
王靖之微微摇头:“叔父此言差矣,靖之不过将叔父名下产业先分给支系儿郎,这是好事,何苦恼怒?”
王凝之将茶杯轻轻的放在榻几上,笑着道:“既是好事,靖之何不也如此?”
王靖之眸光闪也未闪道:“士人皆应视钱财如阿堵物也,叔父俗了。”他那神情带着淡淡的惋惜,接着道:“此事可真真怪不得我,叔父乃是我琅琊王氏族长,教养族中子弟之事,自然落到叔父肩上。”
王凝之呼吸略有些重,捻着衣角的手指也更用力了一分,雍容闲雅的整整衣襟道:“如此,你也该消气了。”
王靖之此时却笑得更加开怀:“叔父年纪大了,忘了我这人的个性,安心,这只是开始。”他的声音那么清亮,神情那么洒脱自然,隔着薄薄的帷幕让人几乎忘记如何呼吸。
王凝之哑然失笑,自斟了一杯茶,又抿了一口笑道:“是我忘了,全金陵最睚眦必报便是芝兰玉树王靖之。”他唇间却扬起淡淡的轻笑,接着道:“既然如此,王靖之当年为何轻易放过谢氏南音?又为何放过桓氏阿遗?”
王靖之微微的转过眸,看向朦胧的车窗外。
王凝之又是轻笑一声道:“谢南音不是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怎就嫁给你的好友桓遗?你一言不发,躲到裴良的军帐之中整三年。掏出一颗心给那无情无义的女郎,得到的却是如此诛心之痛。”王凝之看着王靖之逾发深沉的神情。
他接着讥讽道:“王靖之啊王靖之,瞧瞧你看女人的眼光。第一个出身谢氏名门,那谢氏女郎各个优雅脱俗,难为你如何寻到如此水性杨花之女。第二个杨毓,出身低微,心机深沉,惯会魅惑男人的俗艳女郎。”他不禁指着王靖之道:“那样的女郎早晚会做出伤你之事,我为何不能杀她!”
王靖之缓缓的转过头,看向王凝之道:“叔父说完了?”
王凝之微微蹙眉,双目一闭,摇摇头。
王靖之扬唇而笑道:“阿毓不会。”他微微顿了一顿,接着道:“自何时起,我需要你来护佑?”他唇间扬起一丝淡笑。
王凝之怔怔的看着王靖之,他想再冲出口的话,生生的咽了回去,说到底,他不过是怕王靖之真的归隐。
他自知才德平庸,不及王靖之一半,王靖之是他大兄独子,是王氏长子嫡孙。他那样的身份,怎能轻易归隐?怎能娶一低等士族为妻?
王凝之左手抚上右边袖口,踌躇一瞬,缓缓的道:“昨夜收到你叔母飞鸽传信,信中提及一件金陵的私密之事。”他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缓缓的道:“桓遗与家中美妾燕好,竟染上一身暗病,谢南音那清傲女郎气急吐血,恰逢谢安正在桓府与桓亮饮茶,听闻此事,谢安怒极,带着谢南音,对外声称回家养病,返回谢家。此事可与你有关?”
王靖之眸光一闪未闪,脸色没有一丝的意外,只微微挑眉看向王凝之,周身淡远如山的气息分外清远,缓缓的道:“我远在并州,如何能操纵千里之外的金陵桓谢两家内院之事?”他略一挑眉,笑着道:“桓谢两家关系生出嫌隙,叔父不悦?”
☆、第一百三十章 爱不释手
他未承认,却也未反驳王凝之的猜想,只将此事对王氏的好处提出。
王凝之抚摸右袖的手微微松开,一如他终于得到答案而放松的心一样,他微笑道:“王氏乐得如此,今上亦然。”王凝之开怀而笑。
王靖之抿唇而笑,缓缓的道:“不过儿女之事怎能撼动桓谢之谊?”
王凝之眉头一挑道:“你。”他微微顿了顿道:“你还有后招?”
王靖之轻笑一声,手肘拄着头,斜卧着,车外清风徐徐,将他的发丝吹散。良久后,王靖之缓缓的道:“放眼京中近期发生的事,桓、谢两家定然猜到此事与王氏脱不得关系。”他的眸光深远,唇边掀起一丝微笑。
:“甚!”王凝之焦急道:“如此说来,桓氏与谢氏定然要反扑!那该传书给阿翁的。”
大晋当朝司徒王晞之,生有四子一女,王凝之排行最末。
王靖之笑的清疏淡远,略微沉吟一瞬,缓缓的道:“桓氏与谢氏手握兵权,桓氏当家之人反心已久且性情急躁,刚愎自用。”说到此处,王靖之却不再说下去。
王凝之微微蹙起眉头,低低的道:“桓亮会步王敦后尘?”
司马家坐拥江南之地,顺利称王,皆是出自王家先贤王导之手,王导亲兄王敦乃是大将之才。江山初定,先帝倚重王导主持朝堂,王敦主持军中,那时,琅琊王氏的确风光无两。
但,王敦却生异心,起兵造反、图谋王位。
此时,王导未有一丝犹疑,亲自领兵攻去,将“王敦之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灭。
饶是如此,当时身为太子的今上司马安却不再信任王氏。
三年前,先帝离世,太子司马安继位,全力打压王氏在朝堂的势力,为将王氏压下,倚重桓谢二家夺王氏兵权,又以庾氏瓜分王氏朝堂之力。
琅琊王氏,唯剩下那高贵无两的门楣与在士族中绝无仅有的地位支撑,朝中虽仍多数公卿出身王氏,真正掌权之人却寥寥无几。
今上正开怀之际,却未想到手握军权的桓谢两家屡屡联姻,在朝堂上互相结盟,打压势头正好的庾氏。
这样的局面可不是今上希望看见的,正在此时,庾氏圈地被举,今上怎能不怒?怎能不急?
他不会轻轻放过胆敢私自圈地的庾氏,直到此刻,他的目光又投到王氏身上。
自三年前琅琊王氏被打压,却无一丝不满不忿,它只静寂无声的站在今上身后,不向任何一家靠拢。
今上将王氏再次推上高位,是顺势而为也是必然。
王靖之缓缓的道:“无论他是否谋反,私自屯兵却是事实。”
王凝之心下不由的一喜,接着又是一紧,不可置信的看向王靖之,道:“你当年已名满金陵,又是王氏年轻一辈身份最高者。那时你离金陵,随裴良四处打仗,是为了避开今上疑心,令他将目光放在那三家身上?”他那往日似笑非笑的的眼略微有些迷茫,目光飘忽一瞬,似灵光一闪,缓缓的道:“三年前你便已开始布局,你竟能忍住三载不动!”
王凝之眸光定了定,心下生出浓浓的喜悦。
芝兰玉树、惊才艳绝的王靖之怎会意乱情迷,为一女郎出走金陵?
他知晓自己的平庸,这些隐秘之事家中定是与王靖之衡量再三,而后逐步布局的。整整三年却未让他知晓一分一毫,直到此刻王靖之亲口将事情说出来,王凝之不自觉的抚摸上自己的衣袖,讷讷的道:“难怪族中选定我为族长。”他唇角扬起一抹自嘲,缓缓的道:“竟是因为我的才德平庸,不会引起今上疑心才选定我。”
他再次看向王靖之,笑着道:“那杨氏阿毓你可亦是有何用处?”
王靖之眸光扫过王凝之的脸,王凝之只觉得有一片森寒涌动。
王靖之轻启薄唇,淡淡的道:“起先确实是戏谑。”他眸光温柔,透过车帘不知在看何方,停顿一瞬,缓缓的道:“却未想到竟会爱不释手。”
王凝之的左手不停的捻着右侧袖口。
静了良久,马车渐渐停了下来,马夫小声喊道:“二位郎君,到了。”
王靖之手指轻挑帘幕,王凝之喊道:“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