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宣君,陛下亲赐步辇,请上座。”阿福的笑容很是真诚和善,虽然卑躬屈膝,却让人生不出厌烦。
杨毓微微颔首感谢,踏上了步辇。一旁呦呦紧跟着跳上步辇,窝在她腿边,见杨毓没说话,反而温柔的抚摸大犬,阿福也没多嘴。
一路上,宫娥内监见了此辇无不跪拜行礼,阿福笑着道:“这是长公主的规制,陛下真心爱重乐宣君。”
杨毓闭目一瞬,道:“陛下还好吗?”
阿福犹豫一瞬道:“陛下变了许多,乐宣君见了就知道了。”
步辇抬到“重华殿”外,便停了下来。
杨毓缓缓的走下步辇,阿福躬身在一旁道:“陛下在里面,乐宣君自行进去便是。”
她抬头看了看大气的牌匾,停顿了一瞬,抬步进门。
美轮美奂的宫殿中金玉珍宝,古玩字画摆放的既有格调又华美大方。
阿桐面前的棋桌上正摆着残局,他就那么一个人坐在里面,左手叠指捻着一枚黑子。见杨毓进门,他笑着将棋子重新丢回棋篓中,站起身迎上前来。
:“阿姐。”他早已退去稚嫩,长高了,身姿堪堪六尺七寸,清瘦而挺拔,脸上带着习惯性的温柔浅笑,眸光温润。
他侧目看着杨毓身侧的大灰犬,有些疑惑:“这是,是阿姐自竹山带回来的?”
是真的变了。
两载不见,当初那个目光澄澈的狡黠小童,已经变得如此会隐藏情感了,眼眸颇似先帝。
:“参见陛下。”她双膝跪地,以头触地,行了大礼。
司马桐怔了一怔,目光带着些哀伤,想要扶住她的双手空荡荡的搁在半空。
:“免礼,赐座。”
杨毓起身,慢条斯理的跪坐下来。
司马桐看着她,笑了。
:“许久不见师父,赤甲军捷报连连,皆是你的功劳。百骸连弩也是多亏了你筹备制造,巴蜀那边还好吗?”
两人都不自觉的生疏着。
杨毓抿唇而笑道:“陛下已经成人成才,臣下并未教授你什么,这师父,也就当做年少戏谑,不必再提了。至于巴蜀,臣下回转之前,武都已经收回大晋囊中,谢将军在,天水不日定能战胜。”
司马桐眼神有些复杂:“先帝携我在你的府中拜师,你不认我了吗?”
杨毓想了想,抬起手。
司马桐微微一闪,杨毓的手还是落在了他的头顶。
那只莹白丰腴,柔弱无骨的手,轻轻的抚着他,揉了揉他的发丝。
:“阿桐。”
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自他耳边,钻入他的心里。
他希望这个瞬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她却收回了手,衣袖掠过,是沁人心脾的馨香。
:“阿桐,我有事想求你。”
司马桐笑着点头:“好。”
:“不问问我想求什么,就答应了?”
司马桐笑着道:“我是这天下的主人,有何事是我做不到的?”
杨毓释然的松了口气,缓缓的道:“为我和王靖之赐婚。”
司马桐的笑容凝滞住了。
:“阿姐想好了?”
:“深思熟虑。”
司马桐眸光中带上了一抹让人猜不透的怒气:“好!朕答应你!”
:“回去待嫁吧!”
:“修道之事。”
司马桐一挥手道:“阿姐还在意旁人的眼光么?”
杨毓泯然而笑:“不在意。”
她双手叠合在额头,再次跪拜:“谢陛下隆恩。”她缓缓的起身,刚走到殿门口,突然回眸看着他,扬起清艳的笑容:“陛下,可相信诸葛先生的“马前课”?”
这一问,司马桐怔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她侧面对着他,缓缓的转过身,面向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眼波流转。
司马桐这一怔,杨毓却是得到了心中的答案,她灿然而笑,眸中闪烁着,眼圈微微泛红,道:“我倒宁愿想不到,宁愿相信阿翁确实是为国捐躯而死,弘农杨氏也只因连年战乱而败落。”
☆、第三百八十六章 芳泽无加
杨毓轻叹了一口气,絮絮的道:“阿翁离世之际,乃是先帝在位。他的尸身运回聊城时,战甲上还沾满了鲜血,无一人为他擦洗过,致使尸身发出阵阵恶臭。”她微蹙眉心,似乎想起那一幕,眸中的痛,一眼望见。
:“阿姐莫要多思,甚么马前课,不过胡言。”司马桐唇角的笑容不太自然。
杨毓微微点头,似乎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道:“若是不姓杨,能与阿翁共享天伦之乐,也是好的,原来,我并未有自己想的那般爱惜这姓氏呢?”
说着话,她转过身,踏着舒缓的步履,出了宫殿。
呦呦见主人走了,慌忙追赶出门去,杨毓最后转眸看向司马桐,笑着道:“阿桐,这是呦呦,我不能再陪你,今日将它带来,希望有它在你身边,能使你常常开怀。”
司马桐直到此时才想起,那时,他在山林中偶遇奄奄一息的一团灰毛,找到她救了它的命。
他,他是何时开始忘记从前的?
一旁的阿福听闻杨毓的话,唤人将呦呦抓住,呦呦口中发出哀怨的吼声,不住的冲着杨毓离去的方向看去,眼眸中竟然流下了眼泪。
司马桐微微蹙眉,道:“将这犬儿送回杨府,告诉亭公主,我明白她的意思了,让她安心。”
:“是。”阿福略一俯身,带着大犬离开重华殿。
司马桐紧紧握着的双拳,忽而无力的松开,转眸看向几上的残局,大吼一声:“啊!”一边双手掀翻了榻几,棋子黑白相间如同玉珠般相击,散落一地。
:“陛下,陛下息怒!”一边进来数名宫娥内监,匍匐在地上,纷纷垂头不敢看司马桐,颤颤巍巍的捡拾地上的棋子。
她啊,要为阿弟,博一个安稳。
他忘记的往事,她要让他都记起来。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并肩躺在草地上,看着漫山遍野的野花盛开,看云朵变化万千,他都记起来了吧?
她明知道在皇权制衡之时,人都会变得不那么坦诚,充满防备也是应该的,却忍不住利用她与阿桐的这些情分,便是能让他将来想要谋算阿秀时,心中带着些愧疚,有些不舍,手上松一松,也是好的。
走出了皇宫大门,她重回马车上:“去栖霞山。”
她挑开帘幕一角,眼眸看着身侧渐行渐远的皇宫,不舍金碧辉煌的宫中,那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狡童,却忍不住想要远离。
穷目看去,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轻叹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收了回来。但愿吾皇万岁,大晋千秋万代,家国,不再破碎。
清洗干净的青帷帐小车,缓缓驶出城去已是下晌近黄昏。
车马行至山脚下,留下初五看着车马,初一和祺砚跟随其后。
山中到了此时疏影谢落,鸟语花香,翠屏叠嶂,美不胜收。
耳边隐约传来疏朗的啸声,眼前影影绰绰的看到士人身穿华服围坐水边。
杨毓眼前却不知为何,重叠出战乱沙场的景象。
这世道啊,又岂会轻易改变呢。
她微微摇摇头,至少百姓能安享太平,也是好的。
她缓缓停下脚步:“琴。”
初一将背着的旧琴递给她。
她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膝上,双手抚上琴弦,轻勾慢捻。
远处的士人听闻悦耳的琴音,渐渐的静了下来。
:“何人奏琴?”
一个士人道:“如此清雅的琴音,已许久未曾听闻。”
谢安双眸一亮,胸怀大开,面上温柔浅笑道:“想是她回来了。”他慢悠悠的起身,踏着舒缓的步履,走出来。
有谢安带路,数名士人也起了身,跟随其后。
走过重重树影,耳边的乐曲也逾发清晰。
琴音渐渐平息,杨毓将琴递回给初一,整整衣袂,站起身来。
黄昏的日光温和,晚霞将天边映照的如同烈火晕染。
:“果然是乐宣君荣归金陵了。”谢安笑着颔首。
杨毓微微俯身,朝诸位士人公卿行礼,道:“谢公安运筹帷幄,现下战局平稳,阿毓女儿身,虽自认不输男儿。”她微微转眸,眸光清亮而狡黠,接着道:“但巴蜀有谢将军在,我无用武之地,也就唯有回来了。”
三言两语,将功劳都推到了谢安和谢元清身上,话虽如此,可在座之人又有谁是眼盲心瞎的?她战时为将,战休藏剑。不居功,不自傲。更对她的心性暗暗赞誉。
谢安轻笑一声,擤了擤鼻子,用端美的洛阳腔道:“若无百骸弩,无似乐宣君般的豪杰冲锋陷阵,哪里来的平稳?”他伸手道:“请水边再谈。”
:“是。”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却。
杨毓踏着悠然的步履,不疾不徐,谢安也就跟着她的步伐,在她身侧,两人浅谈几句,已经回到了水边。
一青年士人高声叹道:“方泽无加,铅华弗御。”
后边跟随的青年士人目光灼热,却带着尊敬:“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乐宣君好容止啊。”
一士人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花茂春松。想来曹子建笔下的洛神,大抵就是这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