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度微微沉吟一瞬:“我。”
杨毓看着谢度复杂的神情:“你不是个愚蠢之人,只不过少年成名,家族庞大,蒙蔽了你的眼睛,谢公安有心点拨你,你怎能一气之下来了这穷乡僻壤之处?”
谢度重重的点头:“我懂了。”
:“既然懂了,回金陵吧。”
谢度迟疑道:“让我在你军中历练吧,你的确是个世间难得的通透之人,聪慧,果断,有丈夫之勇,我想多看看。”
杨毓笑道:“傻孩子,你我是不同的。在此时刻,谢公安点拨于你,是已经为你打算好了的,你叔父性情娴雅温和,有相之风度,将之气量,他,才是你该学的人。我嘛。”她笑了笑道:“我这条路,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个孩子重走一遍。”
:“你分明年纪比我小,为何,我却觉得你比我大很多?”
杨毓道:“邱公,将盘缠给谢度。”
邱永自屏风后转了出来,手捧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干粮和几串五铢钱。
:“拿着,回去吧。”邱永将包袱递给他。
杨毓道:“既然觉得我比你大,便唤我一声姐。”她微微扬起下巴,张扬又自傲:“唤我一声姐,算你便宜。”
谢度长施一礼:“阿姐!”说完,涨红着脸,直挺挺的出了门去。
:“君,何不给他金叶?”
杨毓笑道:“终究是孩子,还不得历练,露富会要了他的命。”
:“君思量周全。”
:“谢度!你要去哪!”
朱盛快步跑到谢度马下,一手拉着他的缰绳问道。
谢度一改平常的怯懦模样,笑得像只小狐狸:“你不是看不上我?我这便走的远远地,不讨你厌恶。”
朱盛神情顿了顿,显然很是震惊,攥着缰绳的手更用了几分力:“你,你是因为我难为你才走的?”
谢度心下也觉得这魁梧大汉有趣的很,生出了调笑的意思,只见他微微嘟起唇,委屈的道:“你明知故问。瞧瞧,你这般虎背熊腰的,我怎能不怕你?若是有一****真的对我起了杀心,我岂非性命不保?”
朱盛眉心舒展,笑着道:“你安心,我不会的。”
:“我不信。”
朱盛急的抓耳挠腮,却只是扯着缰绳不肯松手:“你,你射箭功夫很厉害,要不,你教教我,我学会了,你就是我师父,我自然不会杀你。”
:“那可不行。”谢度笑着道:“这射箭功夫是我的保命之符。”
看着朱盛为难的模样,谢度笑了,他轻轻的扯扯缰绳道:“你这人实在有意思,若是有缘,一定能再见。”
他轻轻夹夹马腹,骏马清欢的奔向前方。
朱盛的手就停在半空,神情有些落寞。
半晌以后,他狠狠的道:“再见到他,一定让他教我。”说完,他跺了跺脚,往回走去。
☆、第三百零九章 藩溷之花
不远处的树后,一个目光清澈的瘦弱少年目送着谢度,眸中充满了失望。
:“杨檀!”
少年惊吓了一瞬才挺直了腰背道:“朱兄,谢度还未走远,你若欺辱我,我便喊他!”
朱盛懊恼的道:“我何时欺负过你啊!只不过见你二人年纪尚轻,多问几句,便像我要吃人一般。”
这么壮的大汉说话这般委屈,也是让人忍不住发笑,杨檀低低笑了笑道:“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否则便别怪我不客气。”说完,转身就跑。
朱盛目瞪口呆的看着杨檀跑远,无奈的耸耸肩:“一个两个都这样,我生的怕人,怪谁?”
金陵城中,明日就是王凝之离金上任的日子。
王凝之主动卸任族长,当众人都以为琅琊王氏下任族长应该归王靖之所有之时,却是王缪之担当重任。
月华高悬,夜宴正酣。
杨秀第三次举杯,笑着道:“王郡守,明日便是离散,秀只恨与君相识甚晚,唯有以杯中美酒,送君远行。”
王凝之眉头略蹙了一瞬,这个杨秀,太不知好歹。
别人不知,难道他也不知道杨毓与自己有仇在先?这般虚假的劝酒,也不知是打了什么主意。心里这样想,王凝之抿着唇唇上笑着,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左手不着痕迹的捻了捻右边华锦袖口,接着,举起杯。
二人一饮而尽,对视而笑,各怀心思。
杨秀放下酒盏,拱手施礼:“此去会稽,望君一路平安。”
王凝之唇角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自鼻尖发出一声满意的轻哼:“嗯。”
杨秀眸光一转捂着嘴,笑了起来。
王凝之眸光定了定,看向杨秀:“杨司马笑甚?”
杨秀连忙摆手道:“王郡守不必理睬,下官无谓发笑。”
王凝之蹙了蹙眉,一旁的公卿纷纷对王凝之举杯,他索性也就不再理睬。
杨固尘低低的问:“阿秀,别笑了。”
杨秀道:“好,不笑。”他看向王凝之,缓缓的问道:“王君,整晚愁眉不展,似乎不愿远离金陵?”
王凝之轻哼一声道:“离愁别绪,难免感怀。”
杨秀大惊失色,堪堪的六尺少年,脸色大变道:“今上恩怀大义,王郡守袭大司徒先路,受官会稽郡守,却心不感恩?真真令我诧异!”
杨秀这一番话说的漂亮极了。
先是肯定了当今陛下的是好心,而后指出,王晞之昔日也曾短暂的做过会稽郡守之职。这一句话点出来,便让人不得不想,王凝之本就庸才,能够获得如此高官厚禄全是得益于家族高贵,父辈之荫。最后又倒打一耙,说他不知感恩陛下。
周围无数目光,或探究,或不屑,或阿谀,却如出一辙的祚伪。
王凝之眸光微微一怔,扶额道:“我醉矣!”说着,摇晃着衿贵的身子,雍容淡雅却难掩脸色苍白的走出门去。
:“王郡守去往何处?”杨秀笑着起身问道。
王凝之手扶着门边,紧咬银牙,半晌,道:“如厕。”
众人看向王凝之又看向杨秀,纷纷摇头不解。
杨秀向来与人为善,今日面对新官上任的王凝之怎么这般出言揶揄?实在奇怪。
杨秀嗤笑着看着王凝之那一抹锦衣消失在门口,朗声大笑。
杨固尘微微蹙眉:“阿秀,你笑甚。”
杨秀勾起唇角道:“琅琊王氏满院芝兰玉树生在门庭,却也免不得生出藩溷之花,免不得啊!”
藩溷之花,典出《梁书.范缜传》,意为茅厕边的花。
王晞之脸色铁青一片。
王凝之的书法,深得王晞之真传,被陆公覃称为得其父之“韵”。他承袭琅琊王氏族长四年以来,虽未让王氏更上一层,却也培养出数位如王谬之的英才小辈。他虽然素喜携妓出游,与嫡妻却也生下四子,称得上琴瑟和鸣。
这样的才能与品行,称不上高妙,却怎么也不能说平庸吧?
然而,他上有当朝大司徒,被晋人追捧一字难求的“书圣”之父。身侧嫡妻在未出阁前便已是名扬天下,是才华高妙的谢氏嫡女。
几位兄弟各个人中龙凤,再加上个芝兰玉树的悌侄王靖之。这本就不光芒四射的人,堪堪的被世人比成了庸才。
王晞之侧目看向杨秀,缓缓的道:“王氏门庭低小,杨司马似有不爽?”
他说,王家庙小,你似乎呆在这很不舒服?
杨秀拱拱手,严正的施了一礼道:“小可心直口快,多有冒犯,王司徒息怒。”
:“够了。”王靖之笑着看向王晞之道:“祖父,叔父似乎醉得厉害,是否派人前去瞧瞧?”
王晞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王靖之玉指捏着酒盏,眸光深邃的看向杨秀,双唇微微扬起,低低的道:“阿秀,消气了。”
杨秀的笑容僵了僵,下意识的看向王靖之,笑着道:“王司空,我做了什么?”
王靖之勾勾唇:“他已受到了教训。”
:“若阿姐在此,也会怪我心胸狭窄。”
的确,王凝之已经要离开金陵,他还如此咄咄相逼,确实不算君子。
杨秀接着道:“这话若不说出口,我却难以安眠。”
王靖之的眼眸在夜空下显得更加清亮,玉颜似被月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杨秀,久久,叹了一口气道:“阿秀眼眸神韵颇似你阿姐。”
杨秀微微蹙蹙眉:“为何不去寻我阿姐?”
王靖之转眸看向手中的酒盏,慢条斯理的饮下,缓缓地道:“她有事想做,我等她回来,并无缘由。”
听着眼前这玉树兰芝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杨秀竟没来由的有些难过,他向来的清高淡雅,清冷自持,都被阿姐打碎了吗?
是何时?又为何?
:“我,帮你劝劝阿姐。”
王靖之笑了笑道:“不必了,该回来时,她自会回来。”他展开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皓齿,粲然一笑:“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杜若,叶似姜,花赤色,根似高良姜而小辛,子如豆蔻,二月八日采根****用,性微辛。
杨秀笑了笑,眼前出现了杨毓一身青蓝色宽衣长裙,站在水边,遍野盛开着辛辣的杜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