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车轮压着青石板路,踏往归途。
杨毓微微点点头,唇间扬起笑意。她抬眼看向高墙上方那一小块铁栅栏,月光透过栅栏,洒落在她头顶,夜真静。
次日清晨,暂居金陵的琅琊王进宫面圣。
司马子高看着司马安,露出憨厚的笑容:“陛下何必与一小小女郎置气?”
司马安扬唇而笑,那双清澈的眸子一如往常的温柔:“阿九急着见朕,就是为了说阿毓?”
司马子高坦诚的点点头:“陛下可知,昨夜,谢公安下山了,只为与阿毓隔墙而吟。”
:“连你都知道,朕自然知道。”司马安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一瞬不瞬的看向司马子高。
:“她一路行善,在庶民军士中威望极高,她结交之人皆是当世的名士、鸿儒。”
司马安微笑着,没有说话。
司马子高眸光微微黯淡,徐徐的道:“当日在聊城,我被羽弗慕追杀,下仆皆为护我而死,我浑身是血的流落街头,五日水米不进,是阿毓救了我,若非有她,我已死在北方。”
司马子高单膝跪地,拱手道:“恳请陛下饶阿毓一命。”
司马安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双手扶起司马子高,缓缓的道:“阿九何必这般?想父皇在位之时,曾有八王之乱,那时,朕年纪尚小,却至今不敢忘记,皇叔们剑指金陵,欲取此位。”
他笑着摇摇头:“朕与你说这些做甚,真是。”他略摇摇头,接着道:“阿九回吧,容朕思量。”
司马子高微微蹙眉,拱手道别。
走出巍巍皇宫,一顶华贵的马车等在宫门外,一青衫士人挑开帘幕,让司马子高上了马车。
马车起行,青衫士人看着司马子高越来越深沉的眸光,试探问道:“殿下,如何?”
司马子高怅然闭目一瞬,再次睁开眼,缓缓的道:“今上欲让我交出兵权。”
:“这,这话从何说起?”
司马子高露出憨厚的笑意:“我该交么?”
青衫士人微微蹙眉,再次看向琅琊王,缓缓的道:“为大道,不该。”
:“去刑司,恩人离别之际,我该见见她。”
青衫士人传声道:“去刑司。”
车夫应了一声,调转马头而去。
琅琊王贵为一方王侯,要见杨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几乎未受到什么阻碍,司马子高进了潮湿阴冷的大牢之中。
隐约间,抚琴之音徐徐流转,牢中的犯人本该愁容满面,这一路看来,却发现众人都侧耳倾听这清华之音,面露微笑。
感叹于音能教化于民之外,司马子高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曾说,这一饭之恩,他愿以命相报。
然而此时,他却不得不放弃。
:“阿毓。”
司马子高负手立于铁栅栏之外,俊美硬朗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愧意。
杨毓抬眼看去,只见阿九一身玄紫色王服,将那一身清越,显得更加挺拔高大。
她诧异了一瞬间,偏着头,看着他,灿然一笑:“阿九还好么?”
对于杨毓的表现,司马子高更觉得无地自容,他讷讷的道:“回了金陵,承袭王位,送走阿翁,处理公文事物,平淡忙碌。”
二人这便谈着话,外面桓七郎却来了,他怒目而视着刑司郎,一张如削玉似的脸气的通红,怒声质问道:“为何今日不能见?”
刑司郎心间为难,只得道:“女郎的故人,现已在牢中与女郎相见,贵人特意交代,不能让人打扰。”
:“甚贵人!这般霸道!”
刑司郎不禁擦擦冷汗,人家来的早,怪的了谁啊!这霸道之人到底是谁?
:“桓君请毋急躁,女郎有贵人护佑是好事,这样,明日一早,郎君再来,廖某定不推辞。”
这般纠缠下去也是无用,这刑司郎所言非无理,只是不知那贵人究竟是谁?
桓七郎冷哼一声:“明日我再来,若再讲这些话推辞,哼!”
这是威胁了?
刑司郎拱手送走桓七郎,总觉得近几日自己徇私之事做的逾发顺手了,这刑司郎之职,是否做不长了?
这刑司何时这般迎来送往热闹非凡了?何况所来之人,各个名声在外,高贵无匹?
他无奈的目送桓七郎,叹了口气。(。)
☆、第二百三十六章 君子之守
牢中。
杨毓微微点点头,笑着起了身,来到阿九面前,她一身素白衣,外披着昨日街市上那士人送的青衫,外袍有些宽大,将她曼妙的身姿掩盖,那双熠熠生辉的双眸却没有丝毫减损,她笑着道:“阿九要走了?”
阿九眉间不自觉的蹙了蹙,缓缓的道:“阿毓还是这般聪慧。”
杨毓笑了:“不必愧疚,救你,只是举手之劳。而你,在南来路上多番相护,也早已足够报恩了。”她本想说施恩莫忘报,说了一半,却发现阿九眸中的歉疚越来越深。
杨毓眉间一蹙,她抬起莹白如玉的小手,一撩衣角“吱嘎”一声,裂帛之音,在空旷的牢房中显得极为刺耳。
一片天青色衣角被她撕了下来。
衣角落地。杨毓扬唇笑道:“司马子高忘恩负义,毓不屑与君相交。你我绝交于此,今后再无干系。”
她偏着头,嫣然一笑,轻缓的道:“阿九,此去琅琊郡路途遥远,珍重。”
说完这话,杨毓转过身,背对着他。
司马子高眉心越蹙越紧,眼中觉得有些酸涩。
他一转身,出了牢狱,等候在外的青衫士人,见他出来后,面容更加深沉,问道:“殿下怎么了?”
阿九道:“她与我割袍断义。”
:“这。”士人沉吟一瞬,释然道:“这也无可厚非,自古以来,恩义不能两全,殿下莫要太过伤怀。”士人叹了一口气。
阿九摇摇头,唇角牵起一抹自嘲,缓缓的道:“她怕我内疚,才会这样做。这女郎的聪敏果决,我从来不能习得一二。”
:“刑司郎何在?”他扬声问道。
站在不远处的中年士人拱着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阿九沉声道:“为女郎备几件衣衫,牢中阴冷,再添一厚实的锦被。女郎喜饮茶,备一小火炉,让她可自烹茶。再取几本古籍来,不要悲伤感怀的。”还想再说些什么,他顿了顿:“就这些,去办吧。”
:“是。”刑司郎垂着头,转身离去。
这杨氏女郎交友太广,从昨日的王靖之暗中提点,到夜里谢公安赶来与之神交,再到今日琅琊王亲临,桓氏嫡子怒洒邢司。
闻听她高雅琴音,如林下之风,吟诗唱词,绕梁三日。
原本要照顾杨毓只是听王靖之安排,现下,他却对她真的升起爱惜之心,准备的东西自然样样都尽可能选最好的。
源源不断的士兵手捧着衣食茶具等物进了大牢,杨毓就那么坐在榻上,一手拄着下巴,一边看着他们,心安理得的让人感到奇怪。
待东西都安置好,士兵退出门外,邢司郎进了门,他笑意盈盈的看着杨毓,逾发觉得这女郎很不简单,他一拱手,对杨毓行个礼,问道:“女郎似乎早已想到这些?”他伸手指向满屋的用具。
杨毓缓缓起身,对他还了礼,牢中昏暗,她素手点着蜡烛,烛火虽算不得多明亮,但这朱红的灯火,却照的杨毓的肌肤更加莹白如腻,眸光更加清亮,那颗嫣红的朱砂痣落在眉间,将这绝艳的容颜显得更加妖娆而富有别具一格的风情。
她扬起头,看着邢司郎道:“毓虽不才,却有几位良朋好友,他们都是忠义重情之人,断无看着阿毓受苦的道理。反正也是个时日无多,倒不如坦然接受。”
杨毓是真的不会气阿九不救她,还选择在这时离开金陵。
懂得独善其身,从来都不是罪过。
阿九也曾救她性命,两相抵消,互不相欠。他能在此时,再来看她一眼,已是情谊。
所以,没什么可恨的。
刑司郎感叹杨毓的通透,若说慷慨赴死,不过是凭着一股子气量顶着,那么明明知晓那日即将来临,却不骄不躁的等待,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便是真正的气度了。
他笑着自顾自的坐了下来,不知是出于对杨毓的信任,还是对这刑司的护卫太过自信,那扇铁栅栏大门就那么大开着。
杨毓也跟着坐了下来。
刑司郎笑着道:“昨夜闻听女郎与谢公安神交,辞藻优美,寓意深远,真叫廖某神往不已。”
杨毓一挑眉,笑着问:“为何你笃定,那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谢公安?”
邢司郎有些诧异道:“这有何难?不仅廖某听得出来,全金陵人都听的出来啊。”见杨毓还是一脸的不解,刑司郎笑着道:“谢公安那一口“洛下书生咏”可是传遍金陵的。”
杨毓对昨夜出现的谢安也很有兴趣,索性倒了茶递给刑司郎:“阿毓从未听过,请刑司郎细细讲来。”
刑司郎笑着道:“女郎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廖君便可。”
:“善。”
刑司郎接着道:“谢公安少有鼻疾,时常拥鼻而吟,虽来南方数年,仍坚持讲洛阳官话,音调浊重美妙,士人以“洛下书生咏”誉之。”